最近,一本名為《我現在沒有時間了》的詩集出版,引起工運界和文學界的廣泛注目。這本詩集由桃園市空服員職業工會出版,嘗試以文學的形式,為2015年以來的「反對《勞基法》修惡」的運動留下見證。
「休息時間的戰爭」
這裡的「反《勞基法》修惡運動」,指的是從2015年底國民黨政府末任勞動部長陳雄文推動「勞動基準法施行細則」部分條文修正案,企圖刪除七天國定假日,到2016年底民進黨政府以「一例一休」為配套強行砍掉七天假,再到2018年初民進黨改惡「一例一休」新法,通過提高勞工加班工時、減少勞工加班費和休息時間的《勞基法》版本,這一連串修法過程所引起的勞工抗爭。
面對兩年多來藍綠政黨和資本家聯手對勞工階級反撲,勞工團體也持續發起「拒砍七天假」、「反對修惡《勞基法》」等大規模抗爭,透過集結抗議、衝撞、遊行、佔領、絕食、臥軌和公投連署等行動,寫下工運史上「工時鬥爭」的重要一頁。
在2015年末到2018年初這幾年時間中,也發生許多大大小小的勞資鬥爭,其中影響最大的莫過於2016年6月24日的華航空服員罷工,在短短一天內就取得空前勝利,逼迫資方達成七點協議。雖然事後傳出團體協約跳票,並引發空服員工會後續的抗爭,但這場罷工行動無疑已經啟發了無數的勞工大眾,甚至成為電視劇《勞動之王》的主角王怡晨勇於向勞動局申請勞檢的契機。
台灣勞工的不滿,來自長年低工資、長工時乃至超時過勞的勞動環境,這是台灣資本主義社會結構性的問題,然而唯利是圖的資本家們仍然貪得無厭,要從勞工身上榨取更多勞動時間和利潤。華航空服員的罷工,帶頭吹響了工時鬥爭的號角,他們在罷工宣言中公開宣告──「這是一場休息時間的戰爭」,他們向台灣受雇者說,「請支持空服員打這場爭取休息時間的戰爭」,而且他們「願意成為這場戰爭中勞方的先鋒」,以此「告訴資本家,告訴國家,台灣必須告別長工時的過勞時代。」
命名永遠是重要的,當「戰爭」和「休息時間」被連結起來,當空服員和廣大勞工被連結起來,對抗資本家和國家時,或許已經成就了近年工運史上最有詩意的一篇罷工宣言。
以詩爭奪「時間」及其意涵
在上述的背景脈絡下誕生的詩集《我現在沒有時間了》,主題和「休息時間」和「工時鬥爭」有明顯的連續性,詩集名稱來自詩人鴻鴻在去年(2017)反《勞基法》修惡運動期間寫的〈我現在沒有時間了〉,書中一共收錄31首詩作,皆是在去年反修法運動中曾發揮影響力的作品,有的出自著名詩人鴻鴻、羅毓嘉、宋尚緯之手,也有的來自一般的空服員、消防員、工程師等等,他們諷喻時事的詩作透過網路等媒介被廣泛轉貼、推波助瀾,而成為運動的一部分。
在這些詩作中,「時間」是重要的母題,既是勞工同資本家/國家爭奪的目標,也是同為受雇者、認同勞工階級的詩人不斷追求和捍衛的東西。鴻鴻的〈我現在沒有時間了〉寫道:
我現在沒有時間了
鬧鐘在你們手裡
但我不打算交出我手裡的電池
我不打算交出我的脊椎
我不打算交出我的孩子和我自己的
那一點點抬頭看天空的時間
我不打算交出我的天空
在鴻鴻的詩中,象徵「時間」的鬧鐘不在勞工手裡,而在開會、度假和打砲時都在「數錢」的資本家手裡,他們徵用勞工的勞動力,包括勞工身體的「肋骨和脊椎」,到精神層面的「抬頭看天空的時間」。但失去時間的勞工並不打算棄械投降,他要把時間的掌控權奪回來,捍衛自己和孩子相處的時間,以及屬於他的天空。
詩人很清楚的看到,時間對於資本家/國家和勞工這兩大對立的階級群體而言,具有截然不同的意涵。在資方和國家那裡,時間就是金錢,是抽象的、可以被不斷徵用和拉長的數值,它可以是「一週八天,一年六季」(鴻鴻〈我現在沒有時間了〉);一天可以有「二十八個小時」,「如果你沒有/行政院長會幫你做到」(蔣闊宇〈我的一天只有二十四小時〉);經由官員和老闆的巧手改造,一週也可以有「十二天」,一天「有十六個小時可以努力」(崎雲〈我沒有一雙足夠好的眼睛〉)。
相對於資方和國家對「時間」的佔有,詩人在詩中不斷澄清的,則是「時間」對於一個人應有的意義。「土地需要時間才能肥沃/毛蟲需要時間才能變成蝴蝶/我需要時間才能呼吸/你也需要時間/才能認出鏡子裡的自己」(鴻鴻〈我現在沒有時間了〉),詩人將時間比喻為如同空氣般的要素,爭奪時間,其實也就是爭取人得以蛻變成長、擁有自己的時刻,詩末指向的「你」,更隱然是在告誡資本家們,在資本主義的時間觀裡頭,你是否也迷失了自己?
然而,勞工失去的時間永遠比資本家更多,而奉獻給資本的時間也換不回等量的價值。許多詩人寫到了「成家立業」的想望,卻因為沒有錢、沒有時間,而遲遲無法實現。蔣闊宇的〈布萊梅的音樂家〉則專注寫時間對於「自我實現」的重要性,在他筆下,時間像「每個樂團的鼓手」賦予人們追夢的權力,卻又化身為企業和國家主宰下「微笑的強盜」,奪走人們成為音樂家的夢想。即使路途艱難,詩人仍呼喚著我們動身前往童話終點「布萊梅」,末段卻殘酷地寫道「可是你決意留在這裡/睜開眼,折斷了吉他」,令我們直面必須克服的現實。
對國家的失望與幹話的反彈
身兼文學創作者和工運組織者的詩集編者蔣闊宇和周聖凱在序中寫道,希望這本詩集可以重現這波反《勞基法》修惡運動的感覺結構。那麼,我們從這本詩集可以讀出台灣社會這兩年來什麼樣的感覺結構呢?從中可見,台灣詩人對於民進黨政府兩度修惡《勞基法》的舉措,參雜了憤怒、失望、無奈、傷心等情感,但最突出的感受應該是「對國家的失望」,以及「對政客幹話的反彈」。
詩集中,羅毓嘉的〈勞動〉和〈和平〉兩首詩都表現出強烈的「對國家的失望」。〈勞動〉寫於2017年五一勞動節遊行後,詩中敘述的主角「你」意指勞工大眾,詩人用多個「扛起」描述勞工的日常勞動如何承擔起整個社會所需──你「扛著別人的餐桌」、「扛起那些不再被談論的話題」、「扛起生活的操煩」、「扛起不能縫合的傷口」……
在充滿標語和牌告的廣場上
你扛起國家曾是你的父君
扛起它
曾將你們高高舉起再推落的懸崖
你扛起地底唯一的色彩
扛起串連日夜的繩索
扛起社會重擔的勞工們,也扛起「國家」甚至曾認可其為父君,但勞工卻被國家「高高舉起再推落」,最後只能「扛起每個已摔碎的『我們』」。
〈和平〉則寫於2018年1月《勞基法》修正案三讀通過後,流露出更鮮明的失落感、不信任和悲傷的情緒。這首詩中,「你」成了被質問和批判的國家執政者,例如「你說過的話比深冬的雪花還輕」影射蔡政府背棄承諾,「有人在對街唱著輕快的音樂/你卻把門窗關上/如果有人邀請你跳一支溫柔的華爾滋……/你就踩他的腳」則批評蔡政府拒絕聽取民意,甚至鎮壓勞工抗爭。到了末段,詩人做出最悲憤的控訴:
如果黑色的岩漿流進眼睛
如果看不見國家輕易地把誰碾碎
我們就不需要眼淚了
是這樣嗎
是這樣的吧
國家通過損害勞工權益、削弱勞動條件的法案,猶如碾碎原本已經弱勢的勞工群體。這怎麼能叫詩人不為之悲鳴呢?
此外,詩集中有相當多詩作都是針對《勞基法》修法期間,政治人物和資方代表所說的「幹話」而發出的反彈,例如宋尚緯的〈讓你們說出這些幹話都是我們的問題〉就是代表作之一。這首詩融入蔡英文總統「勞工要自立自強」、小英後援會會長蕭明仁「台灣幾乎沒有過勞死」、行政院長賴清德「薪水低當作做功德」等政商大老講過的「幹話」,將其拼接成一首諷刺意味十足的詩作。詩中的感慨更叫人無言以對:
我們有這麼多、這麼多
沒有意義的金錢在流動
卻沒有辦法拯救
無數正在磨損的齒輪
我是說──
那些吃完這一餐
不一定有下一餐的人們
大家都是被犧牲的那一群
我們也有心懷天下的時候嗎
我們也有
不被那些心懷天下的人
當作一顆棋子的時候嗎
心懷天下、憂國憂民的詩人,在此揭開了表面「心懷天下」,實則謀求權力和利益的人的假面,但我們能從此不被當作一顆棋子嗎?
過勞時代的素人詩人們
這本詩集和一般詩集的不同之處在於,除了收錄成名詩人的作品,還選錄了許多非專業、非職業詩人──或可稱為「素人」的作品。像是華航空服員林馨怡、消防員藍毓傑、工程師中肯逆耳等人,他們都未出版過詩集,甚至不以寫詩為人生職志,但因為寫的詩曾在《勞基法》修法期間發揮作用,所以同樣被選進詩集當中。
林馨怡是華航企業工會幹部,她因為參與抗爭活動,去年被華航人評會建議給予解僱處分,她有感而發寫下〈完美的機器人〉,詩的開頭寫道「很可惜/我沒有讓自己成為完美的人」,即使兢兢業業工作,考績仍然不夠好、沒辦法讓全部的乘客喜歡,沒有如公司所願「成為一個完美的機器人」,最後她說:
很可惜
我終究是人
儘管詩的語言很簡單,但無疑是十分真誠有力的心聲。空服員罷工宣言中也有過類似的話:「空服員並不貪婪,我們只知道休息是受雇者不被雇主擁有的時刻,是每個工人可以作自己的時刻,是一個真正像人的時刻,而作為空服員的我們只希望像人的時刻,可以更多一點。」
從受制於資方的雇傭勞動者,回復成完整的自由的人,這是包括空服員在內的每一個勞動者內心深處的共同願望。素人詩人的聲音儘管青澀,但是卻足夠清澈明亮,說出了勞工拒做機器人,而要求成為「人」,必須從異化勞動中解放的道理。
在反《勞基法》修惡的運動中,我們看到了詩和工運的交互作用,看到書寫過勞、批判資本家和政府的詩如何透過大量轉貼傳播,促使更多人去認識勞權議題,以及詩所具有的社會性和政治性的一面,更看到有許多素人投入寫詩,將自己長期在工作中的疲憊、對公司的不滿、對政府的失望一一表達出來……,於是詩不僅僅是詩,工運也不僅僅是工運,而是相互跨界,成為整體社會改造的一部分。
這本詩集似乎已經證明了,詩,不但可以解釋世界,也可以改變世界。然而,台灣現代詩的質素永遠有更上層樓的空間,我們期待更多素人加入寫詩的行列,為現代詩注入更多社會關懷的視野,也衷心期待下一波「工運詩潮」的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