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台灣文學史上第一本「同志詩選」──《同在一個屋簷下:同志詩選》正在網路上發起群眾募資計畫,卻因為當中收錄了曾發表厭女言論的詩人陳克華的詩,而引發網友的批評和抵制浪潮。17日,陳克華在臉書發表一首帶有厭女意味的詩後,主編群決定在詩選中刪除陳克華的詩,看似平息了爭議,卻引發更多值得探討的問題。
這個爭議,本質上牽涉到的是我們如何看待一個有道德瑕疵的作者和他的作品的問題。
首先,讓我們回顧一下陳克華過去的厭女言論。
陳克華去年5月在臉書接連發出題為「現在的女生好像很嚮往當妓女?」以及「今天又遇到肖查某」的文章,當時剛發生健身教練殺害女友分屍一案,陳克華卻在文中提及「最近門診為什麼那麼多肖查某?也許和最近為什麼那麼多女人被分屍有關⋯⋯,殺人固然不對,但,這背後我們可以進一步追問:是怎樣的一個女人可以令一個男人激動失去理智到萌生殺機?」,陳克華更提到前陣子鄉民對補教業「狼師」進行圍剿時,一部網路影片卻顯示一群女高中生在補習班教室當著同學老師的面前「衣衫盡褪大跳豔舞」,他寫道「試問這究竟是誰在『誘姦』誰?」
陳克華在臉書發出這串侮辱女性、仇女的超狂言論後,隨即引發網友眾怒,網友紛紛留言圍剿並要求道歉,隨後陳克華也刪文道歉處理。
這次《同志詩選》選入陳克華的詩,再度激起許多網友不滿,認為《同志詩選》應該重視女性和女同志的感受,要求撤掉陳克華的詩,並揚言抵制。不過,詩選主編利文祺一開始並不買帳,他先是在臉書發文表示考量過陳克華的厭女言論,但基於大局和整體性仍決定納入,他強調「陳克華是第一位公開書寫同志的詩人」,相比之下「厭女言論是次要」,詩選不選他的詩將會非常奇怪,更怒嗆呼籲抵制的人應該自己來編,結果引起更多人的不滿和抵制。
利文祺事後雖為自己的激烈言詞道歉,仍未表示要撤除陳克華的詩。直到17日,事情急轉直下,陳克華突然在臉書發表〈子宮肌瘤的午餐〉一詩,詩中提到「子宮肌瘤是缺乏愛是不被愛的後遺症嗎?她們/難道從男人付帳的方式看不出來她們/她們到底為什麼會得子宮肌瘤嗎」,整首詩帶有諷刺女性和厭女的意味,似乎刻意激怒網友,《同志詩選》的粉絲專頁隨後也宣布因為陳克華的這首詩,已經決定刪去詩選中所有他的作品,並為「在編選過程中低估了作者私人價值觀的社會影響致上最沈重的歉意」。
在這起事件爭議中,我們可以看到陳克華「厭女」的價值觀和立場,影響了一般人對於他的作品乃至整本詩選的評價,最後主編群也因為不能接受作者的厭女言論,而在詩選中刪除他的作品。但是,《同志詩選》的處理方式,也引發我們是否可以因為作者不符合我們心中的某一個道德標準和社會的政治正確,就全面否定他在其他面向上的貢獻的問題,以及我們應該如何看待有道德瑕疵的作者及他的作品的問題。
厭女言論 不能抹煞陳克華對同志詩的貢獻
必須強調的是,陳克華的厭女仇女言論,任何人都應該大力譴責批判,這是一個講求性別平等的社會應該堅守的價值。
但另一方面,既然主編群要推出的是台灣第一本《同志詩選》,其評選就必須考量到同志詩的歷史和每個詩人的貢獻和地位,如果只因為陳克華的厭女立場,就不選、乃至刪除他的詩作,這是否說得過去?特別是,當他還是台灣最早公開發表同志詩的鼻祖。
陳克華1995年出版的詩集《欠砍頭詩》,收錄了著名的男同性戀情欲詩〈「肛交」之必要〉,詩中提到「我們從肛門初啟的夜之輝煌醒來/發覺肛門只是虛掩」,在當時男同志情慾仍遍布暗櫃的情況下,陳克華卻在詩中盛讚「肛交」,堪稱驚世駭俗的創舉。政大台文所副教授紀大偉指出,綜觀台灣詩界,這首詩應該是最有名的男同性戀主題詩。
2006年陳克華出版詩集《善男子》,更號稱「華文世界第一本以同志情慾為主題的詩集」,可以說陳克華無愧為同志詩文學的先驅。從這個角度來說,《同志詩選》基於陳克華厭女的態度而剔除他的詩,形同是不顧陳克華在同志詩的歷史地位和藝術價值,這也讓詩選的公正性和歷史厚度大打折扣。
政治正確和道德審查 將限縮美感和社會視野
不過,某種程度上網友的道德審查也並非沒有道理,因為這本詩集的出版募資計畫,本來就十分「政治正確」,編輯群打出「這是一本關於『愛』的詩選」的旗號,聲稱此書是要「慶祝婚姻平權」,那麼既然要高舉「平權」和「愛」的理念,確保編選的詩和詩人能夠符合平權價值,而非違背平權價值,似乎也是應有之義。
然而,在政治立場和藝術價值之間,在有道德瑕疵的作者和具有重要成就的作品之間,我們是否沒有妥協和給予客觀評價的空間?這其實是一個長久以來的爭議,而這類充滿爭議的文學家和藝術家,在歷史上可以說太多了。
比如說超現實主義畫家達利,他也是一個私人生活惡名昭彰的人物,他的作品不但被指出有厭女情結,達利還在自傳中自陳六歲時曾經對三歲妹妹無故動粗,29歲時對一名年輕女孩拳打腳踢,還曾把一名男孩從吊橋上扔下去等等。儘管有這些荒唐和暴力的行為,他在藝術方面的才華,仍備受世界肯定和讚揚。
或者像是寫出《索多瑪一百二十天》的法國薩德侯爵,他的著作中充滿綁架、強暴、性虐待、謀殺的情節,他自己也曾經因為對多名女子犯下猥褻和虐待的性罪名而多次入獄,但即使如此,他仍然受到西方哲學界和文學界高度評價,詩人波特萊爾就說:「欲對邪惡有所瞭解,必得重訪薩德。」西蒙波娃也在《我們有必要燒掉薩德?》(Faut-il bruler Sade?)一書中說:「他入獄之前是個普通人,出獄時卻已成為偉大的作家。」
英國作家喬治歐威爾在評價達利時,曾語帶挑釁地說,「在我們這個時代,當藝術家是非常特殊的人時,他必須像孕婦一樣被允許擁有部分的豁免權。」但歐威爾也認為替藝術家的不道德行為辯解是不負責的,他舉例說:「如果莎士比亞明天回到了人間,結果人們發現他最喜歡的娛樂是在火車車廂強姦小女孩,那我們不應以他可能寫出另一部《李爾王》為由,就放任他繼續在地板強姦小女孩。」
簡單來說,歐威爾不能同意道德魔人對於有道德瑕疵的藝術家的全面否定,但也不會為藝術家的不正當行為辯護,試圖在道德譴責與審美自由之間尋求一個「中間立場」。
對於陳克華的詩被選入《同志詩選》的爭議,詩人鴻鴻曾留言指出,「如果道德無暇是入選文學史的必要條件,文學史將是一本空白的書。」或許我們也該想想,如果僅因為作者在創作外的錯誤言行,就全面否定他在文學藝術上的貢獻,那麼這不僅是對作者的不公,恐怕也將排除大量我們原本可以接觸到的文學和藝術作品,大大限縮我們認識不同人和世界的視野,以及各種多元、異質的美感經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