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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泰壹哲學」及解放的工人民主空間實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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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11/28

責任主編:徐沛然

【編按】《星星之火:全泰壹評傳》正由苦勞網在台獨家、限量販售中。(購買資訊
全泰壹銅像,位於韓國京畿道磨石牡丹公園,在全泰壹與母親李小仙墓地前。(圖片來源:全泰壹基金會網站

1970年的台灣,歷經1965年美援終結、1971年退出聯合國,外交受挫,邁入1973年的新台幣升值、1975年啟動十大建設,提供各式各樣的租稅減免、土地與廠房優惠,設置加工出口區,正式展開工業化時代。此時彼地,另一隻「亞洲四小龍」韓國發展出官方扶植特定產業、肥沃財閥的策略。相當諷刺地,在這些地區創造「經濟奇蹟」的時刻,是血汗工廠生成的最高峰。

1970年是美國無線電公司(Radio Company of America, RCA)首度來台灣設廠的那一年。RCA迥然不同於當時台灣那些空間骯髒狹小的工廠,根據《拒絕被遺忘的聲音──RCA工殤口述史》描述,RCA是難能可貴的模範工廠,寬敞、清潔的廠房與宿舍,相對於骯髒窄小、勞動條件差的台灣工廠,展現出氣派、先進、現代化的想像,堪稱工廠界的「夢幻逸品」。(但當時誰也沒料到,光鮮的RCA帶給這片土地的,是萬劫不復的環境汙染。)

同年11月13日,韓國有個22歲青年,他在寒冷的冬天裡和一群朋友們,拉著「我們不是機器」的布條,前往首爾和平市場抗議。當時沒人曉得:在他那身黑色長大衣下,竟然鋪了蘸滿汽油的海綿,在抗議中突然引火自焚。臨死前,在搖晃的破爛篷車上,渾身灼燒到焦黑腫脹的他,對母親李小仙說:「我是三級火燒傷,一般這樣的人都直接死了,我竟然還活有一口氣。請你務必將這些工人的要求銘記在心。…媽,我未作完的事,一定要答應幫我繼續作下去,不要讓我白白死去!」

自此之後,他的罹難日,成為韓國每年的第二個勞動節。他的母親李小仙,從原先不贊同兒子參與勞工運動,到兒子死後41年間持續投入無數個勞工運動現場戰役,直至2011年9月3日死去,享年82歲。

2011年9月23日,一場追悼勞動者母親李小仙的活動,位於清溪川和平市場旁。圖中為全泰壹雕像與李小仙遺照。(圖片來源: Yonghap News

許多人或許都好奇,自1987年韓國民主化以來,如何與韓國勞工運動共同蓬勃成長?當前又遭遇了什麼困境?我個人認為,用「民族性」三字來回答,是相當不負責任的刻板成見。本文恐怕無能回答上述問題,但嘗試以全泰壹自身的勞動者解放哲學出發,探索他與他的母親李小仙,在四十多年間的勞動-居住地理圖譜。文中我將以三個地點:全泰壹少時居住的棚屋開始,全泰壹焚身處的清溪川,以及他母親後來參與的一場運動──韓進重工業撤資關廠事件,說明全泰壹哲學與他母親李小仙在韓國政經與民主化變遷中,行經的抗爭路。



人肉工廠:四十年前後

我痛恨這樣一個人們已經成為商品的時代。一個人的個性與基本需求被蔑視,成為次等的東西,人們的希望之樹已經被砍伐。我痛恨這樣的人性,為了求存而貶抑自己,成為商品。
(摘自全泰壹1969年冬的日記,《星星之火:全泰壹評傳》頁106)

透過《星星之火─全泰壹評傳》,我們得以一窺:在1970年自焚逝世的全泰壹,在自己的日記裡,記敘著清溪川和平市場當時的情形:「這是一個三層的現代建築,一樓是商場,二、三樓是工廠。儘管這裡有一萬名工人 [1],但市場裡沒有通風設備,即便是在每天下午1-2點休息的時候,工人們也都不能享受陽光」。在商場樓上的勞動空間是這樣子的:「昌別廠,兩坪空間擠了13個工人。十幾歲的孩子們,在只有1.6米高的閣樓裡,曲身子工作長達十餘小時」,當時一般人每日工作八小時可得10,000韓圜工資,但和平市場的紡織成衣工人們,只有每天不停工作十五個小時,才能得到相同工資」。(編按:依照韓國統計廳提供的1970年匯率計算,10,000韓圜月薪約等於30美元)

難以想像的惡劣勞動環境,幾乎就是這些少年們生活的全部。在泰壹1970年與「三棟會」[2]成員們發出的勞動狀況問卷調查裡顯示,126名勞工中,有120名(95%)平均每天工作14至16小時;有96名勞工(77%)得了肺結核;102名勞工(81%)得了各種慢性腸胃病;而所有工人都患了眼病,長期畏光,黏稠睜不開眼睛。

當前的韓國,不同於1970年代窮哈哈的過往。在這43年間,韓國國民人均所得從254美元升至22,708美元,將近一百倍的所得差異,但頂端的財閥鉅富們與年輕的「88萬世代 」[3]之間,越拉越大的貧富差距是有增無減。

2013年8月19日「半導體勞動者健康與人權守護聯盟(Supporters for Health And Rights of People in Semiconductor industry, SHARPS)」在釜山地鐵站舉辦請願書募集活動。(圖片來源

四十多年後,隨著這些發展中地區傳統產業升級為高科技,人手一台iPhone或Samsung、HTC,往昔「人肉工廠」般的勞動現場,發生什麼樣的改變?

至今我仍難以忘記,2010年三月,韓國工殤周會場上,那個失明、眼歪嘴斜、不良於行、頭頂光禿帶著毛帽不能吹風的年輕女孩。她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苟延殘喘在輪椅上,卻憤怒地咿啞吶喊。

我無法相信,眼前的她,十七、八歲時健康活潑,二十五歲時卻病入膏肓。1998年她高中甫畢業,就進入人人稱羨的高科技產業,在三星半導體的器興工廠工作。她的同事們都逐漸在三十歲左右死去(詳情請見〈韓國工殤週報導:半導體業勞工生命無法承受之重〉)。

此後,每當我經過那些手機店的櫥窗,看見閃亮的三星手機,尤其是透過那別具特色的大玻璃面板,總好像能夠看見這些年輕女孩們帶著薄塑膠手套,為一片片玻璃面板浸上原料號稱是「業務機密」的化學配方,日夜以肉軀勞動當商品,換來一身莫名的病,等待死亡;我又好像能夠看見:那位被三星解雇的金聖煥委員長,在酒酣耳熱之際,訴說著他因堅持組工會而被綁架、被告、坐牢經歷的場景。

工人民主的空間實踐(一):從「雙門洞208番地」講起

1960至1980年代間,在「人肉工廠」作為啟動經濟起飛的那個年代,這顆叫做「GDP」的引擎,越是囂張無情地榨取人力,對於壓迫來源的覺醒、抵抗壓迫的力量也更迅速形成。

全泰壹那破爛的棚屋住處,雙門洞208番地,正是被喚作韓國「勞工運動」萌芽的起點。

泰壹家的棚屋重建了七次,被拆毀了七次。在這一過程中,泰壹恢復了一些力氣和精神。當拆遷隊斥罵他的時候,泰壹這樣抗議道:「不管法規是怎樣規定的,建造一間房子並住在裡面,不可能是違法的行為」。每次不得不重新修建棚屋的時候,泰壹都會將睡房造得更大一些。當母親問他為什麼的時候,泰壹回答道:他需要一間大房子,這樣勞工們就可以在這裡聚會了。
(摘錄自《星星之火:全泰壹評傳》頁192-3)

自幼時起,全泰壹每日在南大門市場水果店鋪門口給來往的路人擦皮鞋賺錢,他與母親、弟妹四人,在首爾各地板子村(貧民窟)之間搬家,曾住過大橋橋墩下,然後搬到首爾一處難民聚集地南山洞50番地居住。但1967年時,一把惡意大火燒毀了整片板子村 [4]。當時,泰壹母親李小仙帶著三個孩子,逃到首爾最北側的道峰區「雙門洞208番地」。這個地址原是一片共同墓地。睡在墓地裡的母子四人之後在此用廢木料、瓦楞板、塑膠布等搭起這個臨時的家。青年時的泰壹,每日從這裡出發,從「倉洞站」搭公車通勤至和平市場。

這個地點,是本文鋪展全泰壹哲學的「勞動-居住地理」的起點。

全泰壹母親李小仙與倉洞棚屋合影。(圖片來源:〈勞動運動的客廳─雙門洞208番地〉)

全泰壹當時不只在雙門洞208番地住。想要作組織、想要討論,又負擔不起長期負債作組織的錢,乾脆吆喝大家一起到他家來。一夥人的學習會、討論會在這小小的空間裡進行,每次,趁著被拆遷的機會,泰壹就順便把房間造大一點,讓更多人可以參加。當時一起工作的朋友們都把這裡喚做「倉洞」,並幫李小仙取了個「倉洞媽媽」的別名。直到1970年秋,在全泰壹死後,這個地點成為李小仙與全泰壹同事們成立「清溪被服勞動組合」的聚會地點。後來,許多當時參與民主化運動、勞工運動的大學生、知識份子、提倡改革的教會組織與組織者們都常到這裡。

如今,這個地址雖已經消失在首爾市地圖上,道峰區卻多了一塊「全泰壹村」。全泰壹的話語與行動,是從自身的草根貧窮經驗裡,滋長出的左派精神與語言。藉由《星星之火:全泰壹評傳》的出版與翻譯,我們得以看見:一個中學肄業的年輕勞工,嘗試用日記、小說、劇本敘述他當擦鞋童、在紡織廠、建築工地等的種種思考與掙扎。他看穿這套以貶低人們勞動價值、不均衡所得分配,來榨取高額物品利潤的資本主義運作法則。在《星星之火》裡,看不見艱澀的理論語言,卻能從他的生活日記中,覺知到馬克思在其著作中所談,人在勞動過程中的異化。感受到抵抗壓迫足以展現的勇氣與力量─他從來沒看過,卻在生活裡試圖突圍、從下而上組織,想實踐「人道主義」的、「平等」的哲學。

我們的世界裡,從不欠缺那些令人起雞皮疙瘩的擺脫貧窮、致富築夢的神人案例。「神人們」也常講出一些被奉為圭臬的金玉良言,譬如台灣已故經營之神王永慶所說的「一勤天下無難事」;又或者如王品企業戴勝益對22K青年們的另類喊話:「月薪不到五萬,千萬別儲蓄」,花錢結交人脈更重要。台科大校長廖慶榮也對如泰壹死時一般年紀的畢業生們說:「多微笑、有禮貌、謙虛、心存感恩、外表整潔、保持愉快,一個可愛的人,大家會願意、喜歡和你接觸」。

在他們眼中,鎮日汗流浹背,髒兮兮又混身汗臭的泰壹,也許是那種完全欠缺勤儉致富概念,難以符合廖慶榮校長口中「可愛」定義的人。

全泰壹的犧牲,之所以跨越地域疆界,在韓國形成數十年間的知識份子下鄉運動、甚至在亞洲各地形成左翼思想與行動的思想材料,大概就在於:他抵抗貧窮的姿態與方法,並非服膺於既有社會潛規則,「克勤克儉」往富裕的天梯上爬,或是向當權者索取改造自己命運的「機會」;而是關於分享的人道實踐,關於人人平等的意識覺醒。一種根植於底層,不企圖改造自己命運、脫離底層,而企圖藉由制度改革、實踐另類機制,尋求集體幸福可能性的實踐哲學吧。

勞動調查,抗議集會,遊行,乃至於佔領工廠,激烈對抗,這些對於非人道勞動待遇、制度與慣習性剝削的種種「控訴」行動,其背後的動力,其實都充滿了對人們的愛。因為愛,而想以行動,打破擁擠工廠與寬敞豪宅間,天南地北的不均衡勞動-居住地理。

工人民主的空間實踐(二):找回屬於勞動者的清溪川

更新後的清溪廣場一景,光鮮亮麗。(圖片來源

全泰壹跟韓國知名的新自由主義教父李明博,在青年時期都曾寫信給當時獨裁政權總統朴正熙(也就是現任總統朴瑾惠之父)。當時,全泰壹那封信沒有寄出。而1965年,青年李明博給朴正熙的信中寫道:「國家阻礙了一個年輕人的工作機會,是一種重罪!」[5]青年李明博在畢業之後進入現代建設,扶搖直上,當上了現代建設的社長,2002年以CEO市長為招牌,擔任首爾市長,2008年再以CEO治國為號召,擔任韓國總統。

在他首爾市長任內,最廣為人所知的,就是2003年起的「清溪川改造計畫」。他當時針對首爾清溪川沿街700多戶小攤商與兩旁刻劃著韓國「經濟奇蹟」的黑汙小工廠,展開一番粗暴拆遷。2007年,被抹去民眾苦勞記憶的這條溪,被視作成功的空間改造案例,揚名海內外。

2000年11月3日,清溪川和平市場旁,設置了一塊大小僅40公分x30公分的全泰壹焚身紀念碑。但在2003年12月,隨著清溪川更新計畫,被挖土機強行拆除[6]。當時,全泰壹家屬與勞動團體約定,將再次設立起紀念碑。

清溪川更新計畫後,市民自發參與的重設全泰壹銅版行動。(圖片來源:韓國公共運輸勞動聯盟

2008年,全泰壹基金會發起了手寫複刻銅版行動,募集到三萬多個民眾,寫下全泰壹精神裡的宣言,將六千塊銅版鑲嵌在清溪六街的「全泰壹橋」一側步道上。

在2010年全泰壹逝世四十周年之際,一場為期80日的「808行動」,以市民一人一小時的輪值應援方式,要求首爾市政府將此地官方名稱「柳橋」,正式改名為「全泰壹橋」。這個行動訴求,直到朴元淳市長上任後才正式於2012年11月1日更名[7]。更名揭幕式上,全泰壹基金會理事長趙憲正牧師指出:「我們不是只為了替這個地點改名,而是期待全泰壹夢想裡,那人人平等的世界的到來,那是任何人都能受到尊重的世界,一個實踐正義與和平的世界,一個連繫人與人之間溝通對話的世界」。

紀念性地景的創造,從來都背負著當代的政治、經濟與社會意義。這個空間的命名行動,重點在於對於粗暴美化計畫的意義競奪。人民由下而上產生的公共藝術與命名行動,是在看似乾淨了無痕的清溪川上,進行勞動運動政治性的銘刻、意義的競奪;其所欲達成的效果是開啟對話,持續實踐全泰壹哲學。這迥然不同於當前許多當權者,常藉由設置紀念性地景,企圖中止對話、懸置爭議與價值辯論的作為[8]

工人民主的空間實踐(三):釜山影島造船所裡的工人民主廣場

本文的最後一站,來到新自由主義時代下,由於經濟貿易自由化與自由貿易區的設立,而衍生出「人肉工廠」的跨地移轉,以及相應產生的跨地域鬥爭─韓進重工業工廠外移菲律賓蘇比克灣的爭議。

場景從韓國北端首爾清溪川拉向南端的釜山影島。這是連結少年時期因貧窮飽受徬徨的全泰壹,與當前勞動運動的另一個抗爭現場的偶然連結。泰壹十來歲時,曾逃家跑到居住過的故鄉釜山影島,在那裡,他卻飢餓到為了撿一片水中的捲心菜莖充飢而差點溺死喪命。

當時的泰壹,或許怎麼也沒料想到,在這島上的韓進重工業影島造船所,後來竟然也有一位工運組織者,犧牲了自己的性命,在資本家的土地上,以他的靈魂框出一片守護勞動者的「工人民主廣場」。

住在造船所35米高控制台的金貞淑,一天台幣29,500元的高空抗爭房。(圖片來源

一天台幣29,500元的高空抗爭房

2010年12月15韓進重工業單方面宣布,由於經營狀況惡化,需進行「結構調整」,以「優退」方式,大規模解雇位於釜山的影島造船廠400名生產線勞工。自12月28日起,韓進重工業工會主張「全面撤銷解雇」的抗爭。

2011年1月,韓進重工業宣布,除了接受「自願優退」申請以外,將強制解雇剩下的290名工人。當年1月6日起,韓進重工業工會所屬的釜山民主勞總-金屬工會的金貞淑指導委員留下給一封書信之後,便獨自登上造船所內的85號起重機,住在離地35公尺(約11樓高)的小控制室裡,從最嚴冷的冬天開始,展開了長達309日的高空抗爭。高空抗爭相當辛苦,舉凡吃喝拉撒,都靠著從35米高空垂吊至地面的繩子往返輸送。梅雨季節沿海地區風勁,高空中的控制台也晃得很厲害。

85號起重機前的工人民主廣場。(圖片來源:Hajonggang勞動與夢想網站

韓進重工業、警方當時都不敢強制將金貞淑從這麼高的地方拉下來,除了在地面鋪設安全網以外,不敢輕舉妄動。然而,如同台灣一堆建商與法務部對於被迫遷居民所作的,韓進重工業向釜山地方法院申請假處分。釜山地院判決還住在起重機上的金貞淑每多「住」一天,就需支付韓進重工業一百萬韓圜(約台幣29,500元)。

2011年7月9日,我當時在釜山排練《再見母親》一戲,躬逢當時韓國市民社會為了韓進重工業抗爭,發展出以市民自發性的共乘調度,形成的「希望巴士」行動。在金貞淑登上第85號起重機的第185天,在85號起重機所圈出的「工人民主廣場」上,準備舉辦大型集會。當時,從首爾出發的有61台、其他區域的有83台大巴士、50多台小巴士、飛機、自行車來到釜山。酷兒巴士、無障礙巴士、移工巴士、安那其小巴…一路上,各式各樣的巴士載著不同團體與個人。在釜山的朋友們說,這是新開發的抗爭形式。勞工團體的動員力量相對地在這場運運動裡褪色,市民們自發性的包車集結反而躍為主力支持者。

從全泰壹到金貞淑,我當時納悶:難道勞工運動仍需要這種以濃厚的個人領袖魅力作號召嗎?進一步探問,才知道表面上看似是英雄主義,實際上這般勇氣背後所支撐的,是這個地方深厚的勞動抗爭史。

金貞淑一人的高空抗爭,是燃亮這場資方「血汗工廠,跨國布局」的開始。當時泰壹母親李小仙拖著病體,前往影島造船所,殷殷勸告高空中的金貞淑,與她約定:「一定要活著回來啊!不要像泰壹那樣,妳若死了,就什麼都作不了了」。

因為,看見這場抗爭,也充其量只是掀開血淚斑斑的韓進勞工抗爭史上的最外層表皮。

「如果想寫信給爸爸的話,要怎樣才能把信寄到你手上呢?爸爸知道的話,要寫信告訴我喔。你那邊如果沒有信紙的話,可以來家裡拿一趟,好嗎?…」
「爸爸,雖然你如果有工作的話我會很高興,可是你可不可以辭職就好呢?來參加我的運動會、家長會吧?…」

這是2003年,韓進重工業勞動組合委員長金柱益(音譯)的孩子們在信紙上寫下對爸爸的思念。時年40歲的金柱益,於6月11日晚上十一點多,在85號起重機上結束長達129天的高空抗爭,上吊自殺身亡。他的遺書上寫著:「就算我死了,我的屍身與靈魂,將守住85號起重機,守住這片屬於工人的抗爭廣場…」。

他用自己的死,一度抵擋了韓進重工業的解雇潮。但是,2011年至今,韓進重工業未完結的抗爭,就在以「自由貿易區」為名,所煽動的「血汗工廠,全球布局」新自由主義把戲裡,造成以結構調整為由,進行集體裁員的惡果。

韓─菲勞工的跨國串聯

菲律賓蘇比克灣─韓國工人聲援菲律賓工人的抗爭 “Shipyard Not Graveyard” 造船廠不是墓地!圖片來源:〈Workers protest rally against Hanjin Shipyard Subic

韓進重工業目前正在菲律賓南方建造第三處造船廠,預定2017年完工,「所以在韓國這端,韓進一反常態大量解僱年輕、正規職勞動力、留下的不是非正規勞工,就是快要退休的」。懷抱著襁褓中的孩子,年紀才三十出頭歲的韓進重工業家屬對策委員會委員長都璟挺說道。

當前的蘇比克灣自由港與經濟特區,是自1992年美軍駐菲律賓蘇比克灣海軍基地撤離之後改建而成。1991年當時菲律賓參議員投票決定關閉蘇比克灣海軍基地後,並未終結蘇比克灣的殖民地命運。改造為自由港與經濟特區之後,蘇比克灣依舊停留在殖民狀態:巨型美軍軍艦停泊在港邊,仍有少數美軍駐紮。

韓進重工業在菲律賓蘇比克灣自由港與經濟特區,以721萬美元,五十年間長期租賃蘇比克灣園區。搭建了兩個共計70萬坪的造船廠。在韓進蘇比克造船廠工作的菲律賓勞工計有21,000多名,其中大部分都是約聘(非正規就業)。自2007年12月設廠以來,因其軍事化管理、暴力鎮壓勞工、打壓菲律賓工人在自國組工會,死亡的工人已逾31人。

實際上,由於當地龐大的就業人口毫無自組工會權利,甚至,拜「經濟特區」法規鬆綁所賜,外資聘雇菲律賓當地人,也無須適用當地勞動法令。因而,韓進重工業在韓國無法使用的軍事化管理與暴力鎮壓,在「境外生產(Off-shoring)模式」蔚為風行之際,當地人對於這種無法根除被殖民的宿命束手無策。

菲律賓勞動黨、社會主義政黨(Partido ng Manggagawa, PM)與菲航工會其他勞動團體一再要求菲總統阿基諾等[09]正視外資企業在菲律賓蘇比克灣自由港與經濟特區「領土」無法無天的剝削作為。然而,過去三年來,勞工的冀盼化作選票動力,選上了的議員卻又紛紛以涉及外交問題 ,將眾人希望敲碎成泡影。上萬名菲律賓工人,淪為蘇比克灣自由港區裡,菲律賓政客與韓資腳下荒唐便宜的存在。自2011年起,隨著釜山方面解雇情勢高張,兩地工人的鬥爭也產生了具體連結的基礎。過往長期以來,一直未能對菲律賓蘇比克灣廠勞工的求援提供實質支持的韓進重工業釜山工會,自2011年七月以來,持續進行跨越2500公里的聲援抗爭,此過程中,讓跨國團結浮現曙光。當時,「希望巴士」一路從菲律賓馬尼拉到蘇比克灣,以車陣聲援。至今,這些抗爭都仍未完結。

在韓進重工業決定跨海遷廠經營的案例裡,除了短期可量度的資方節省人事經費的獲利以外,這過程中產生的社會、經濟、環境面向衝擊與負面影響至今仍持續擴大,難以估計:在菲律賓蘇比克灣自由港與經濟特區,延續了美軍基地設置以來,長期的「菲律賓境內殖民地」的狀態,從一個軍事政權的形式性撤離,演變為軍事與外資的共同分治現象。一方面,遷廠經營導致大規模的韓國工人裁員失業,另一方面亦對菲律賓政府在蘇比克灣這塊自國領土,究竟是否仍擁有治理權力,已產生巨大的挑戰。

「全泰壹們」無休止的對抗

全泰壹死後,對抗朴正熙獨裁政權的鬥爭,並未隨著全、朴兩人死後終結。此後四十餘年間,更多「全泰壹們」,面對的是「兩個朴正熙」的延續。

在獨裁的朴正熙死後,兩個朴正熙的分身─2008年當選總統的李明博,與2013年當選總統的朴瑾惠,分別披上了民主外衣。前者以「經貿自由化」為號召,展開與各國自由貿易協定的協議;後者則是在李明博的「經貿自由化」宣告失敗,拉大社會不平等之後,以「經濟民主化」標語,企圖指出另一種經濟發展平等化的走向。

關於李小仙(1929.12.30~2011.9.3)

全泰壹的母親,原為一個平凡的家務工,於泰壹死後四十多年間,從參與組織清溪被服工會開始,成為長期投入韓國勞工運動與民主化運動,無役不與的工人民主運動者。例如一九七二年清溪勞動教室、一九八五年九老同盟大罷工、民主化運動遺屬協議會、到近年的起隆電子、龍山慘劇、雙龍汽車、韓進重工業,直至她死時的2011年勞動者大會,都見得到她的身影。

李小仙的女兒全順玉(1953~),也就是全泰壹的妹妹,後來赴英國華威大學攻讀社會學博士。並在韓國開辦社會企業「令人興奮的衣服(참신나는옷)」。目前為民主統合黨比例代表議員。

然而,今年11月13日,全泰壹逝世四十三周年紀念日之際,韓國民主勞總申勝喆(音譯)委員長指出,朴瑾惠上任之後,可謂是持續「無勞動政策」的政策方向[10]。選前縱使朴瑾惠推出「經濟民主化」的口號與承諾,一方面並未嘗試改變「經濟自由化」路徑。資本家無心經營本土經濟,利用本地廠房惡性倒閉、關廠拒賠,進行血汗工廠的跨地移轉,造成如韓國雙龍汽車、韓進重工業大量解僱等艱苦抗爭;另一方面,新自由主義下,彈性雇傭造成大量的失業潮,勞動職缺轉為非正規就業,自由貿易協定與勞動規範「自由化」的自由經濟貿易區設立,對當前勞工們形成跨越韓國、台灣、中國與東南亞等地區勞工運動,持續擴大的挑戰。

一如中文版譯者劉鎮洲在譯者敘所說的:「對於大學與研究機構中初生的『有機知識份子』來說,這本傳記都構成了一種批判,一種揭露和一種反諷」。但我必須說,這一種以「行動」為基礎發展出的武器/哲學體系,如果沒有勞動者之母李小仙與後繼更多人們惦記著他的犧牲,不懈的參與,我們恐怕難以想像:在韓國的一個紡織工,在台灣的一個計程車司機、一個家庭主婦的死諫,能在社會上掀起多大的影響。

李小仙對於韓國勞工運動的付出,一開始也許是為了承繼兒子的遺願,但是李小仙在後續更多、更豐富的運動參與歷程中,也長出了作為「勞動者母親」的話語:「一定要團結!運動不是選拔比賽,需要是團結、合作與正義」。這樣的工人精神,成為勞工運動追思李小仙的大會上,迴響的話語。我想,這也許是深刻影響此後四十年間韓國社會運動裡,一股不容忽視的力量。

【後記】這篇文章原先目的是書評,但由於個人因素,貪心地希望將過往聽到、看到的場景與有興趣的讀者分享,因而寫成了這篇書不書評、報不報導、分不分析、論不論述的「四不像」。原先應該要交代全泰壹哲學對於我個人後來的運動參與,產生什麼樣的影響,但我發現這問題很困難。

我只能說,我常覺得「翻譯」這一工作,是一種巫女的練習,是韓國的「武當」,是台灣的「乩童」。藉由擔任翻譯的機會,有榮幸試著迅速進入這些人的身體,演繹、傳遞他們的生命軌跡與靈魂。所以請多包涵,此文寫來或許嘮叨,但只希望藉此多傳遞一些我所感知的,他們用自己的生命歷程掙扎,與不平等對決,如何改變了更多人的人生。

【註釋】
[1]在1970年10月7日的《京鄉新聞》報導中指出,和平市場製衣業工人高達兩萬七千名。[back]
[2]全泰壹在和平市場工作期間,由於提升自己的技藝無法改善他人的勞動條件,開始作組織時,便號召同事們分享勞動經歷的「愚人社」,後來與同事們共組「三棟會」,是為紡織工廠工會組織。他們開始在和平市場各棟紡織廠房裡穿梭,進行問卷調查,乃至發展出後續請願、示威抗議等行動。[back]
[3]約新台幣24,500元。「88萬世代」相當於台灣年輕世代普遍遭遇的薪資天花板「22K」。[back]
[4]資料來源,全泰壹基金會[back]
[5]資料來源:2013年11月13日,全泰壹逝世第43周年。韓國獨立媒體勞動合作社Pressian的時評〈全泰壹與朴瑾惠的對決尚未終結〉。[back]
[6]資料來源:2008年11月5日,公共運輸勞動聯盟,〈誰是全泰壹?〉[back]
[7]資料來源:2012年11月1日,民眾之聲 (MediaVOP) 報導[back]
[8]例如台灣近來在土地爭議上,兩個創造「紀念性地景」提案。一個是2013年六月份台北市副市長張金鶚召集的「文林苑協商平台」六人專家小組。該小組提出在建物大廳懸掛「和」字,或在開放空間展示「文林苑事件也曾出現許多頗具新意之塗鴉或裝置藝術,可於此空間展示,提醒世人謹記文林苑爭議的事件……」。另一個案例是2013年11月份,台南市長賴清德在市議會質詢時,提出「市府打算邀請藝術家進行公共藝術創作,對拆遷戶成全鐵路地下化,對台南的發展貢獻,表達感謝,透過住戶名字的記載,『讓每一代子孫,在走過那個地方,在享受進步之餘也能感受他們的犧牲』」。此兩種紀念性地景的設置企圖,大抵是單向逼和,要求「成全」而阻斷對話予改革,以為藉由公共藝術的地景銘刻,可劃下爭議的句點。[back]
[10]《國民TV新聞》,全泰壹忌日43周年「朴瑾惠政府毫無勞動政策」(民主勞總委員長訪談錄)[back]
【參考資料】
  • 全順玉資料
  • 全泰壹基金會網站
  • 趙英來,2013,《星星之火─全泰壹評傳》,香港:勞動力。(劉建洲譯)
  • 吳道業,2009,《越厭煩越要感謝的人們》,Humanitas Book。
  • 曹喜昖等合著,2008,《韓國社會的爭點與展望:為了克服新自由主義探求新典範》,朴英律出版社。
  • 2013年11月13日,國民TV新聞,全泰壹忌日43周年「朴瑾惠政府毫無勞動政策」(民主勞總委員長訪談錄))
  • 2010年10月19日,鄭永仁(音譯),〈2010年度企劃:勞動運動的客廳─雙門洞208番地〉,周刊京鄉859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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