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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茲威騰村談起,談反核運動中忍耐庸俗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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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03/15
獨立撰稿人

責任主編:孫窮理

309反核遊行在凝聚了相當高的人氣之後,對於運動的內在精神與操作方式也開始引來質疑,特別是市民化、中產階級化與庸俗化的批判(請見趙剛老師的「309反核遊行所見所思》」、「誰的現實?關於反核遊行的回應與再反思」)。趙剛老師認為當反核遊行的主要觀照(特別是趙老師當天看見的),被限縮在「核災」與「人」,的面向,無疑是對台灣左翼理論的折傷。這些質疑都將再更豐富這場運動,就像孫窮理在早前就已有「反核,不要再有下一個法魯加」、中山大學社會所王宏仁寫的《核電生死簿:苦難的分佈》,以及長時間關注同志與弱勢者議題的貴史:「從人身、末日到階級問題──311核災中的災民/勞工」,都已從階級的角度,來伸展反核的論述,趙老師說他要與「先天不足、後天失調」的階級意識「破爛同行」,其實沒有這麼孤單。我更相信當趙剛老師願意投入運動之中、將自己關心的議題與之接軌,除了看見不足以外,也願意補其不足,趙剛老師能貢獻的絕對不只破爛。

遺憾地說,庸俗與「公民」的不醒覺恐怕都是真的。在庸俗與不醒覺之中,也的確帶有愚鈍的殘酷。然而我以為,社會改革之難,難在既不能忘記人受侷限、又不能忘記人帶有能動性,所以哪怕是如塵螨那樣令左翼知識份子嚴重過敏的中產階級,也不能輕易撇棄之。趙剛老師認為核四使國土覆滅的危機遠低於陳水扁腐敗造成的危機,我無法同感,這也是我為什麼認為核能問題可以、也必須是一個(哪怕會無可避免地中產階級化)的公民運動的主因。

如果對於核能歷史有基本認識,大概多少聽過茲威騰村,人類歷史上唯一一個成功地以直接民意拒絕了核電的案例。關於茲威騰村核電公投案,簡單翻譯事件始末在此(「相關連結」),另也可閱讀林鈺雄教授所撰:「核電公投的豬羊變色」。

1978年,奧地利第一座核電廠,在多瑙河畔的一個小鎮上正式完工,距離首都維也納不到40公里。奧國既定的能源政策,要在10年內興建包括茲威騰核一廠在內共3座核電廠,早在幾年前開始受到國內反核聲浪的衝擊,至茲威騰核一廠即將試運轉的前夕,9個母親到當時總理克萊斯基的住宅前進行絕食抗議,達到了反核行動的巔峰。執政的社民黨為了平息爭議,拋出全國性公投,一方面卸除政治責任,一方面也是自信於公投的結果將有利於核能。事實證明他們失算了,在運動能量全面集結的情況下,反核勢力以不到百分之一的差距險勝,奧地利從此成為無核國度。鄰國嘲笑他們蓋了史上最貴的「核能博物館」,不到一年,三浬島事件發生,這座最貴的搏物館,也成為人類史上最安全的核電廠──因為它一分鐘都沒有運轉過。

蓋不蓋核四、未來使用核能與否,是公共政策議題。而核災所帶來的全方面毀滅(特別是在台灣這樣一個地狹人稠的小島上),以及廢核所產生的普遍性代價,使得這個公共議題比起其他的公共議題,在本質上帶有更強的公民化(或說是市民化)的傾向。它幾乎是本能地敦促共同體內的公民(一個異質程度非常高的集合)去表態、採取立場。在世界各地,有反核運動的地方,它經常地長成一個「公民運動」,不是全世界的運動者都自我限縮、故意把議題做小,或為了衝運動人數而避而不談更深層的結構問題;在反核運動裡,簡單的數據呈現,往往就會使來自不同階層、不同需求與不同理由的支持者大量湧入,這些異質者與他們所攜帶的異質性,在此處衝擊、碰撞,他們在其他議題上可能是相悖甚至完全敵對的立場,卻有在此處融合的需求。為什麼?正是因為多數的人可以快速地掌握到,核安危機的確具有普遍性存在。而這樣的現象,對於本來習慣了一套運動工具的反抗者來說,就像是身體接觸到高度過敏原入侵,自然會起很嚴重的反應。

那麼,我們要問:在已知流俗也許在所難免的情況下,為了不折傷左翼理論,我們該怎麼做?把這些對階級、對結構認知能力不夠強,只不過是貪生怕死的人趕出去嗎?

還是,像那些在反核運動中已經擇定了自己的角色的左翼參與者,不糾結於是不是每一個反核的人都「均質」地夠左(這個問題到底有什麼意義?如果台灣夠左還會是現在這個樣子嗎?),而是實實在在地踏入運動之中做論述的接軌,實實在在的從內部去深化、去提問?

幾乎每一個不同的關懷面向,都有了走進這場運動裡扮演一個角色的可能。農業、生態,性別,甚至動物保護,何況階級。我不明白趙剛老師為什麼只看見中產階級的部份,也不明白有實際參與「公民運動」的趙剛老師怎麼會不知道人上了街很常看起來都是「中產階級」的樣子,也許卻根本不是。

我曾有機會在非營利組織的募款部門工作,這份工作常常要面對一些相對醜惡的事實。我想大概沒有比廣告、行銷這件事更需要市民化與庸俗化的行業了,而再也沒有比做公益廣告更需要「抗過敏」的體質。我想起主管前輩如何提醒著我們要堅強。如果不把服務對象的痛苦、有待解決的問題深深銘刻在腦中,是無法同時懷抱著解決問題的信念、同時又與平庸為伍的,我忍不住想,那才是真的是一段「破爛同行」的日子。我以為:擁抱平民、忍耐庸俗,同時在其中追求議題深化的可能,這才是這一波的反核運動裡,具有批判精神的運動者真正的挑戰。

說到頭來,若是核能不廢,而悲劇真的發生,到時候又是哪一群底層人民在承受這個後果?

也許是我比較悲觀,我總覺得一個社會一次能解決一個問題,就已經很了不起了。要經過多長時間的教育、多少悲劇累積能量,人類才有力氣從這一步往下一步移動一點點?還不提因為各種荒謬的因素,我們偶爾還退走一大步。追求包山包海、畢其功於一役的社會改革也許只有拿起武器革命,全部推倒再重建吧。「一次解決一個問題」,也並不就是趙剛老師說的「頭痛醫頭腳痛醫腳」。不管募款或是社會運動,立足點決定合宜的短期目標該設在何處,既不會一蹴可及,更不可能期待一次到位,我們出發的地方在哪裡?台灣現在是一個有著什麼樣對話條件的社會?這件事情,長時間關心公眾政策與議題的朋友們應該都很清楚。而當一個社會的公民還沒有普遍而深厚的公民素養時,面對這種千軍萬馬的過敏原,我們依然沒有揚棄公民政治的本錢。當奧地利人深刻覺悟於串連之必要,最終都不過以小於百分之一的差距打贏那場仗,我不知道如果台灣將不夠「合格」的公民都排除在運動之外,我們還能期待什麼。

然後我想再簡單地談談「支持的理由」。

我必須承認,跟我大多數長時間投入社會運動的朋友們相比,我不夠左。在各方面的身份都不夠正確。對我來說,就算有一個人,一個中產階級的愛狗人士,他只是因為某天看了太田康介「依然等待的動物們:日本福島第一核電廠警戒區紀實2」而為了他家養的紅貴賓走上街頭反核,這樣的理由都沒有任何的「不正確」。

庸俗嗎?或許。矯情?可能也有一點,畢竟這人看到路邊的流浪狗在受苦,多半也是無感而過。但就是這些那些平凡的憂慮,淺薄的愛,瑣碎的牽掛與計較,繫我們於現世、於土地。一個老百姓怕死沒有什麼不對,一個平凡人眷戀他的小日子也沒有什麼不對,即使這其中藏著壓迫的結構,這些人的恐懼和眷戀都不是錯的,否則所謂左派的關懷,還能關懷到什麼樣冰冷的處境?我們當然希望最終不再有壓迫的本源隱藏於庸俗日常之中,當然希望人人關心自身處境的同時,也有能力看見更弱者的處境,但是真正需要拔除、批判的,並不是人對自己淺薄的愛,而是不願去關切他人的麻木與「不動」。

說到底,要怎樣的深思,才算深思?要深思到什麼程度,才不叫盲從?

要具有怎樣的資格,反省到多麼透徹,我才能說,我反核,是想清楚了,不是跟隨流行?反思與行動是兩個不同的層次,且可同行而不悖。在思想上我們應追求深化再深化,並給予群眾大量、不間斷的刺激,但在行動門檻上卻應該要把參與的門檻降到最低,任何一種參與的理由都不應有貴賤之別。

現在沒有人還記得,當年那9個在奧地利總理官邸前絕食的母親來自哪個階層、又是基於什麼理由挺身而出;也不能說在那之後的35年裡,奧地利的階級問題(以及各種問題)是不是得到改善亦或更加惡化,只可以確定這麼一件事:核能的確從奧地利消失了。如果這個答案對你來說有任何意義的話,那或許就是值得忍耐「庸俗」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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