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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沖繩戰的孩子們》:如果當時美軍登陸的是台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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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0/23 12:00:00
中興大學台灣文學與跨國文化研究所教授

沖繩戰為二戰末期(1945年3月底到6月底約三個月期間),日美兩軍以沖繩本島為中心進行的激烈戰鬥,最終由美軍佔領沖繩本島及周邊離島。

1945年3月23日凌晨,美軍對沖繩展開空襲,揭開沖繩戰的序幕。3月26日,美軍登陸慶良間群島,4月1日登陸沖繩中部讀谷與北谷海岸。3日,美軍抵達沖繩東海岸,將沖繩本島截斷為南、北兩部分。向北前進的美軍部隊佔領沖繩北部與伊江島後,設置了俘虜收容所,日軍則逃竄山區。向南前進的美軍部隊,4月5日開始與日軍主力進行激戰。5月底,日軍將司令部遷移到沖繩最南端的摩文仁。日軍的向南撤退,造成許多在南部避難的居民被捲入戰鬥而傷亡。6月22日,牛島滿司令官自殺,日軍組織性的戰鬥結束。這場戰役,造成當時49萬沖繩縣居民當中三分之一左右的人喪生。

1945年4月1日,美軍俘虜沖繩當地居民。(沖繩縣公文書館典藏)

如果當時美軍登陸的是台灣,那會是什麼樣的狀況?

這並非憑空想像。美國海軍原先主張由台灣進攻中國戰場,但因為該路徑需要大量部隊,在1944年10月決定改為進攻硫磺島與沖繩,作為封鎖、進攻日本本土的基地與補給據點。11月,日軍大本營預估美軍將進攻台灣,決定將駐守沖繩本島的第三十二軍三個師團當中的第九師團移駐台灣新竹,以加強防備。隔年1月第九師團移駐後,大本營以準備本土防衛為由,拒絕第三十二軍增派一個師團的請求。事實上,1945年1月上奏天皇後決定的「帝國陸海軍作戰計畫大綱」當中,已界定沖繩本島以南的西南群島為「執行皇土防衛的縱深作戰上的前緣」,面對敵人登陸時,以「極力造成敵人的流血消耗」的持久作戰為任務。原本擬定在灘頭迎擊美軍的第三十二軍,因而變更作戰計畫,改為在沖繩中部以南構築主要陣地,進行持久戰。同時,為了補充不足的兵力,在沖繩縣內進行徹底動員,包含動員男學生為鐵血勤皇隊以及通訊隊,動員女學生為護理隊。他們便是川滿彰在本書當中所聚焦的「成為士兵的少年少女」。

1945年4月25日,美軍佔領伊江島後,當地孩子排隊拍照。(沖繩縣公文書館典藏)

本書以未成年學生與孩童為對象,重新造訪1945年的沖繩戰。這樣的設定與二戰終結至今已歷經78年,沖繩戰體驗者大部分都已經離世或者是高齡有關。

歷史學者林博史在《沖繩戰的提問》(沖縄戦が問うもの,大月書局,2010年)一書當中,運用大量日軍、美軍以及沖繩居民的史料與見證,深入淺出地討論沖繩戰的各個面向以及爭議點。他指出,沖繩戰為迫使國民殉死(死なせる)的戰爭。如前所示,沖繩戰被界定為防衛日本本土、國體(天皇制)護持的「棄子」(圍棋戰術,指稱有意識地放棄,以換取外勢或其他利益的棋子),以持久作戰牽制敵人,換取準備本土決戰或投降談判的時間為目的。其次,日軍以自殺攻擊為主要戰術,透過飛機、小型船艦、人肉炸彈或魚雷的特攻攻擊,讓未經正式戰鬥訓練的居民也能對美軍造成損傷。如果考慮到沖繩戰是以沖繩的日軍以及居民的死為前提所進行的戰鬥,可將整個沖繩戰視為一種特攻的自殺攻擊作戰,因而造成莫大的傷亡。最後,日軍從戰前開始便極力宣導「玉碎」的思想,不允許軍民投降成為俘虜,以避免軍機洩露。除了極力強調美軍虐待俘虜的殘虐,駐守沖繩的司令官、參謀長與第二十四、第六十二兩個師團的日軍都是來自於中國戰場,他們口中日軍對於俘虜的殘忍對待讓沖繩居民心生恐懼,因而發生了「集體自盡」的悲劇。

沖繩戰另外一個特點是見證了日軍在戰場上不但沒有保護居民,反而對居民進行加害。除了強制老弱婦孺疏散至瘧疾肆虐地或命令、引導其集體自盡之外,日軍還將沖繩居民視為潛在的間諜,私下加以處刑。另外還出現日軍強迫居民讓出防空洞,或者是搶奪居民糧食的狀況。這些加害在戰後的《援護法》(戰傷病者戰歿者遺族等援護法)適用過程中,都被美化為居民的戰爭協力。鐵血勤皇隊及姬百合護理隊的傷亡也跟日軍的神風特攻隊一樣,被美化為殉國美談。

1945年4月4日,美軍登陸沖繩後,將沖繩楚邊的民眾帶至俘虜收容所。(沖繩縣公文書館典藏)

川滿彰《沖繩戰的孩子們》一書當中,未成年學生與孩童的經驗、記憶與見證如何凸顯上述沖繩戰的特質?帶給我們什麼樣的反思?

第一章〈孩子們的教育──成為士兵之路〉爬梳沖繩學童透過教育成為「少國民」與士兵的過程。沖繩雖然是日本的國內縣,但由於曾經是琉球王國,因而被視為準殖民地,與殖民地台灣一樣歷經同化與皇民化的教育過程,透過御真影(歷代天皇皇后照片)、《教育敕語》與詔書,培養學童的愛國心與忠誠心,以「守護南方國門」。恩納村村民當真嗣長(當時11歲)的實際經驗,讓我們得知教育現場從1940年開始,如何透過天皇崇拜、青少年團、讚頌戰死士兵、戰爭與防火訓練,培養學生的戰鬥意志與士氣,並動員學生協助糧食生產以及陣地構築。本章尾聲提到,1945年3月23日美軍開始空襲沖繩的那一天,正好是恩納國民學校的畢業典禮。學生在警消團員的指揮下協助滅火,但完全來不及。恩納村的房子被燒毀,畢業典禮也停辦。學童沒有拿到畢業證書,成為「虛幻的畢業生」。

第二章〈成為士兵的少年少女們〉則具體記錄學生上戰場的過程。日本帝國在1942年中途島海戰、瓜達康納爾島戰役節節敗退後,為了確保兵源,除了將中學的修業年限從五年改為四年,並從1944年起逐步修改《兵役法》以及防衛徵召規則,將接受徵兵檢查的年齡調降至17歲,志願受徵召的年齡調降至14歲。1945年2月下旬至3月,第三十二軍司令官、沖繩縣知事(縣長)與沖繩連隊區司令官三方交換了「有關鐵血勤皇隊編組及活用之備忘錄」,在沒有法理依據的狀況下,建立一套透過學校校長將教職員與14歲以上的所有學生編組為鐵血勤皇隊,上交給軍方的機制。作者依照時間順序,分別記錄這些被動員的學生在南部與北部的戰場上遭遇到什麼樣的戰鬥場面,在什麼樣的情況下戰死。當這些戰死者帶著具體的校名、年級與姓名,出現在具體的地名與戰鬥場景中,他們不再只是戰死者數與比率圖表中的數字,而是一個個在槍林彈雨中消逝的年輕面孔與生命。

第三章則聚焦於學童疏散以及集體自盡兩種非出於戰鬥本身的傷亡。學童疏散為日軍為了確保糧食與軍營,將沒有戰鬥力的老弱婦孺疏散至縣外(日本本土與台灣)的措施。但1944年8月22日,載著1,788人出發前往長崎的對馬丸受到美軍攻擊,造成1,484人死亡,其中15歲以下的孩子為1,040人,佔犧牲者的70%。另一方面,日軍軍方(或透過村長)發放手榴彈,命令或引導居民集體自盡。由於許多手榴彈沒有爆發,造成居民利用斧頭等工具親手殺害親人的悲劇。第三章的標題「從戰場活下來的孩子」作為倖存者,見證了親人與同學如何在身邊死亡,另一方面,他們作為倖存者的悲慘境遇以及創傷,也是本章凸顯的重點。

第二、三章學生與孩童在戰場上傷亡或九死一生的經歷,與第四章學校校長與教師優先奉護御真影的狀況形成強烈的對比。在空襲與戰爭期間,校長與教師將奉護御真影、《教育敕語》與詔書作為第一要務,甚至比保護學生與兒童更為重要。不僅如此,學童還被動員修路、搬運,以利卡車將全縣收集而來的御真影運送到北部的縣有林事務所。

原本應該受到國家、社會、學校與家庭保護的學童與孩童,卻為了維持天皇所代表的國體,而被推上戰場赴死。而活下來的孩童有許多成為戰爭孤兒,在美軍統治下度過寄人籬下的艱辛歲月——這也是本書最後一章的主題。

1949年3月14日,沖繩百名孤兒院的小男孩們坐在宿舍的小床邊上。(沖繩縣公文書館典藏)

事實上,沖繩也在戰後再次成為日本國家的「棄子」。1947年9月,昭和天皇透過親信向駐日盟軍總司令部(GHQ)傳達,希望美軍持續軍事佔領包含沖繩在內的琉球島嶼。另一方面,天皇也希望日本恢復獨立後,美軍仍能持續駐留日本本土,以便保護天皇制免於共產主義的威脅。影響所及,1952年《舊金山和約》生效後,日本恢復主權獨立,美軍持續軍事統治沖繩,同時日美之間簽訂了安保條約。

1972年,沖繩回歸日本後,美軍基地依舊存在,使得占日本全國0.6%土地面積的沖繩,負擔了75%的日美安保下的美軍基地。層出不窮的演練意外事故與犯罪,在治外法權庇護下,持續讓沖繩居民的日常生活籠罩在戰爭陰影下。以沖繩的美軍基地為據點而展開的韓戰、越戰等一連串美國的亞洲、中東侵略戰爭,也造成沖繩戰的死者無法受到慰靈。九○年代日本泡沫經濟崩解後,右翼軍國主義興起,出現了否定南京大屠殺、肯定大東亞戰爭,並進行教科書篡改的歷史修正主義。沖繩戰當中的居民集體自盡是否出於日軍的命令也成為爭議,並引發教科書訴訟。

2015年,日本重新解釋憲法,通過《和平安全法案》,讓總理有權在緊急狀態下派遣自衛隊到海外協助盟友(美軍)進行作戰。同時,根據2011年防衛計畫大綱所提出的「西南轉換」,在西南群島配置自衛隊,以強化防衛力。2016年日本在與那國島設立沿岸監視隊,2019年在奄美大島與宮古島配備了地對海空的飛彈部隊,2023年則在石垣島的自衛隊駐屯地配備飛彈。2022年12月,並通過「安保關聯三文書」的修訂,決定保有反擊能力,並在此後的五年當中將國防費提高至GDP的2%(現行的兩倍),總額43兆日元。

2022年8月中共對台灣進行大規模軍演後,日本在西南群島急速的軍事化便以「台灣有事」的名目加以合理化。在面對中國軍事威脅的台灣閱讀川滿彰《沖繩戰的孩子們》這本書,「78年前有可能發生,但沒有發生在台灣的」沖繩戰的記憶與見證,帶給我們以下的訊息:

不管在哪個時代,戰爭總是以「國家與民族的存續」的大義名分加以正當化,但實際上,戰爭的本質與目的就是「死亡」與「毀滅」。

正如昭和天皇的戰爭責任完全沒有受到追究,二戰期間違反國際法的無差別空襲、強大殺傷力的新兵器使用、屠殺非戰鬥員居民等戰爭犯罪,在戰後並沒有受到制裁與究責,反而隨著科技的進步變本加厲,與核威懾力量(nuclear deterrent)構成新的死亡政治學(thanatopolitics)的戰爭型態。

長久以來,沖繩的美軍基地被認為保護台灣免於中國的武力威脅。作為在國際社會上不被承認的「非國家」,台灣如何與沖繩因沖繩戰與美軍基地的慘痛歷史經驗而孕育出的「反國家」、「反戰」思想進行連帶?在沖繩戰當中成為死者的、或者是倖存下來的學生與孩童的聲音與記憶促使我們反思:面對東亞再度成為戰場的危機,我們如何以自主性的思考與批判,對抗以「守護台灣」為名的情感動員以及聲囂日上的軍國主義浪潮?如何將戰爭的教訓與啟示傳承給我們的下一代?正如川滿彰在本書的最後提醒我們的,「不管哪個時代,孩子們都是看著大人的背影長大成人的」。

1945年5月,背著嬰兒的沖繩男孩。(沖繩縣公文書館典藏)

本文為《沖繩戰的孩子們:太平洋戰爭下少年少女成為士兵之路》推薦序

作者:川滿彰
譯者:黃昱翔
出版社:黑體文化
出版日期:2023/10/04

內容簡介:1945年的沖繩戰,是第二次世界大戰太平洋戰區中最慘烈的戰役,美軍登陸沖繩後短短三個月間,奪走了20萬人的性命,其中逾12萬為沖繩縣民。在日本政府的強制動員下,沖繩未滿18歲的少年少女們紛紛被送上前線,協助日軍作戰、照顧傷患,甚至被賦予了護送天皇照片「御真影」到安全地點的機密任務。

在被稱之為「鐵之暴風」的無情炮火中,有的孩子轉瞬犧牲,有的孩子背上了炸彈後就一去不回,有的孩子搭乘的疏散船遭到擊沉,有的孩子被日軍強迫「集體自盡」,而有的則在逃難中見證父母親友的死亡,成了戰爭孤兒……。

本書從沖繩民眾的角度出發,透過第一手的口述證言和大量文獻,書寫美軍和日軍的激烈交戰之外,屬於沖繩平民──特別是沖繩18歲以下的孩童所經歷的沖繩戰。作者川滿彰從琉球王國遭到日本吞併談起,進而談到日本政府對沖繩孩童施行同化教育和皇民化教育,乃至太平洋戰爭爆發後,沖繩的少年少女們被徵召為士兵及護士、加入學徒隊,走上戰場的恐怖經歷,書中都有寫實而細緻的描寫。

沖繩戰是沖繩人不曾淡忘的歷史記憶,經由本書,我們不但可以深入了解沖繩的過去,也可以進一步體認沖繩人對戰爭的警醒和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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