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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探裕元罷工的啟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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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07/10
英國倫敦大學Goldsmiths學院社會學博士生

責任主編:王顥中

【編按】今日刊出隔週四的「面對青年貧窮化」專欄。

東莞裕元鞋廠罷工是中國大陸近年來最大規模的的罷工行動,在持續約兩週的罷工期間中,共計超過5萬名工人參與,並也引起包含台灣、香港、洛杉磯以及伊斯坦堡等各地的聲援行動,針對裕元的代工品牌(Adidas、Reebok以及Puma等國際知名運動鞋品牌)發動抗議(相關報導)。

本文作者林柏儀曾於澳門日報撰寫在罷工期間親歷現場的訪問與觀察(見2014/05/19 澳門日報〈裕元罷工停看聽〉),這篇文章則試圖區分出投入罷工背後的不同緣由與聲音,以帶出進一步的討論。

今年(2014)4月,位於廣東東莞的台資寶成企業裕元鞋廠,爆發了近年來中國最大規模的一場罷工,以抗議資方短保或未替員工投保「社保」(如同台灣的「勞保」),使資深要退休的員工恐領不到退休金。一時之間,數萬名勞工齊一行動,讓這全球最大的製鞋廠生產線停了下來。

事後資方做出「加薪」以及「勞資共同補足社保費」的承諾。儘管員工不滿,但最後仍在缺乏組織以及資方強迫出勤下,結束了長達20天左右的大罷工。我曾有幸在罷工中期親赴現場訪問罷工勞工。如今3個月過去,有不少細節或許值得再進一步討論。

「以廠為家」的日常生活

每當中國或第三世界國家發生大規模勞資爭議,常被外界指控為「血汗工廠」。但現實究竟為何?拜罷工所賜,工友們來來去去,宿舍並沒有多加看管,我走到了裕元的宿舍區內一探究竟。

裕元廠區外,約百尺的距離,就是集合式的員工宿舍區。每間房間大約都擺了5張上下舖的床架,最多可共住10個人。曾有媒體報導宣稱員工生活猶如「奴隸」,飲食住宿狀況都相當不堪;但我看到的情況,格局大約和台灣的大學學生宿舍頗為相近,只不過每個人只有一張床墊的空間,並沒有書桌可用。的確空間使用上侷促了些,但或許還稱不上是「奴隸」般的處境(儘管的確有可能存在處境惡劣的個案)。

部分宿舍樓下也有休閒區域,包含閱覽室、交誼廳、桌球間等。只是罷工期間,一律關閉,都沒亮燈。偶遇到路過的員工,我好奇一問:「這平常有沒有開啊?」他們說,「會,但不一定。」

走在宿舍區,放眼望去,十多棟的集合宿舍住宅。我數著,一間若住滿10人,一層大約有40間,每棟都有6、7層高,光這個區塊,就可以容納兩萬到三萬名員工住宿,相當可觀。無怪乎每到上下班時間,人群總有如遊行一般湧入湧出。裕元在東莞還有另外兩個廠區,狀況應該也是雷同。

集體宿舍的安排,雖然某種程度上壓縮了員工的生活空間,但對勞資雙方來說,成了對彼此最節省、最有效率的做法。員工能節省居住開銷;資方能有穩定出勤的勞動力。

沒有細察是否有家庭房。但一位工友這麼告訴我:「家人都住在這,我們真的是『以廠為家』,一住就十幾年,小孩都長大了,很多也進了裕元。」他指指旁邊一位20歲左右的年輕女工說,「我就是看著她長大的阿。」大家都呵呵笑了起來。

罷工期間,裕元員工照常前往工廠「打卡」,打卡後即全體離開。(攝影:林柏儀)

罷工的不同出路想像

除了爭取社保之外,罷工人士還想要的是什麼?透過密集的對話,以及觀察QQ、相關的網路社群討論,我們可發現主要有三種積極參與罷工的聲音。

一種是最多數、也最素樸的罷工參與者。他們單純認為社保沒有被保,權益受損,對於公司提出來的改善方案又不滿意,所以堅決應該要有罷工行動來維護權益。在直接的權益爭取之外,對於政治或經濟制度的變革,則沒有太多的想像。

另一種聲音,則是勞工NGO團體或支持勞運人士的聲音。他們許多駐紮在深圳一帶,此次透過直接服務或網路喊話,也延伸影響力來到了東莞。一般來說,他們除了支持勞工爭取權益、繼續罷工外,也建議勞工推舉勞工代表來與資方談判,落實集體談判權。他們同時也訴求官方改善勞資協商的制度法令,以及增進人民的政治自由。在政治想像上,他們經常是相對傾向政治自由主義或社會民主主義的一群人。

再者,有一種聲音雖然較少數,但依然存在的,是講求回歸毛澤東時期的政治團體。它們通常指控:中國共產黨已經背叛了工農階級,因此主張受害勞工不能夠只是罷工,應當要將行動升級到指向抨擊當前的共產黨當局,回歸改革開放前的「社會主義」路線,才能夠有效解決遭遇的壓迫。

這類言論相當激進,在一些網路社群上也頗活耀(甚至還有地下廣播電台),似乎也沒被管制;這和一般外界所以為,中共將全面鎮壓任何異議言論的印象,似乎有所差別。雖然,或許是因為勞工害怕當局整肅,或對政治冷漠,或對毛時期的反感;這些論述要能夠影響普羅勞工,在當前看來並不是很容易。

而主張「社會主義民主」──既批判官僚化的中國共產黨,又反對朝向資本主義「自由民主」為出路──的左翼觀點,則還沒有顯著的聲音。不論是觀察檯面上流傳的政治綱領,或是勞工們的私下言語。儘管,這可能是較合乎工人階級利益的中國未來方向。

素樸的不義感與堅持

無論如何,雖然當前多數一般中國勞工似乎還缺乏清晰的政治思想,或在超越維護自身權益之外已存有明確的整體改革藍圖(這似乎也是當代全球工人階級的常態?)。但他們對政府的缺失,不是沒有感覺的。

不難發現,罷工現場的工人們對於政府有相當程度的不滿。除了集會遊行時警察打人、將帶領者逮捕進管教所之外,他們也主動對資方短保社保的問題歸因,指出了政府的缺失。

「我們以前有過親自跑一趟政府的社保局,想要詢問我們的社保投保紀錄,他們居然不把投保清單列印給我們!」一位工友憤憤不平地和我說著,「我問說為什麼不能給?他們也說不出個所以然,還推說是上級規定的。」

「到了罷工之後,情況才不一樣。我今天早上去社保局,他們才終於印給我。才知道投保出問題到什麼情況。」他露出了一絲帶有自信的笑容,對於罷工能對政府產生壓力,顯然是肯認的。他做出了結論,「這事情,政府有問題。」

「我在這,從小姐做到老媽了!」一位說從21歲就開始來到裕元工廠,已經有20年年資的女工,和我說著;另一位年紀相仿的女工說,「本來來這邊工作的時候,是聽政府宣傳,說好有『社保』,將來老了會有保障的」、「把青春都奉獻在這邊,現在老了,有病痛了。才發現社保有問題,真的是一無所有!」

「有的員工和小孩子關係差,沒辦法靠子女養。有的人小孩子也還在念書,沒有辦法拿錢回來。這到底要我們怎麼退休?怎麼辦?」她們無奈地說著,對晚年才遭遇這種狀況,深深地不滿。所幸,這種對資方與政府的不滿,化為了一種要堅持爭取的動力。

「大家其實都很想上班。」不只一位工友這麼和我說著。他們並不覺得罷工特別輕鬆,反而久了沒進廠裡做事,竟然有些不習慣。「只是,廠方總要給我們一個交代,才有回去的理由。」

「坦白說,其實我們也不是要他們把所有社保的錢補繳回去。那樣我們也得要繳,絕大多數的工友都是『月光族』,根本不可能補繳這筆錢!」、「其實廠方只要把這筆社保費,和我們談,打折直接給我們,我們也會接受阿。」、「廠方沒給回應,我們就跟他耗下去!你等著看,明天這邊有沒有人會上班。」

第一代中國農民工,前往何方?

我詢問現場的工友,他們家鄉在哪裡?「我們都是外地來的。大多數來自湖南、湖北、江西」。彷彿可以看到,珠三角沿海的工廠聚落,其勞動力來源的腹地是往北推了上千公里,大量的農村人口流向了沿海工廠,成就了這世界最大的生產中心。

只是,沿海城市並不是他們安定終身的地方。「你們這邊退休了之後,會繼續留下在這邊嗎?」我問,多數的人回答我「肯定不會」、「這邊生活費太高了,當然是回去家鄉」、「我們是家鄉第一代出來打工的,家鄉還在那,當然要回去。」

在裕元廠外,大約3百公尺的地方,就有一間裝潢精緻的大型運動鞋專賣店。從Nike、Adidas、Reebok、Converse......等各式球鞋、休閒鞋,一應俱全。我好奇地走進去一看,客人不多,與其說是鞋店,不如說更像是展示中心──世界上最大的運動鞋工廠的生產成果展示。

我瀏覽了一下鞋架,仔細看了價格。和台灣、香港看到的價格,沒有二致。一雙Nike球鞋也要5百到7百人民幣。看來,這個全球化生產、全球化消費的年代,商品價格在世界各地是日趨一致的。但生產商品的勞工呢?後進國家第一線的製造業勞工,承擔了全球的商品生產,竟連最基本的退休、維生需求,都難以滿足,分享不到他們生產出的商品的價值。

該負責的、該被改變的,究竟是什麼?裕元勞工們用他們自己的艱辛處境,向人們提出了這些疑問。但真能提供解答的,應該還是回到他們自己身上。這群新興的工人階級,還是得在政治上漸漸做出抉擇:中國的未來,究竟要前往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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