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美國北佛羅里達州大學英語系副教授李思齊(Nicholas de Villiers)自今年開始在中央大學英美語文學系擔任客座,本文為其新書"Sexography: Sex Work in Documentary"序文的摘錄。
本周六(12/2)李思齊教授將以「『修復』式閱讀——不/體面政治」為題,在電影蒐藏家博物館進行座談演講。
(翻譯/劉璧嘉;校訂/何春蕤)
傅柯(Michel Foucault)注意到,17世紀基督教牧世書寫「不但要求信徒對自己違法的行為表示懺悔,還必須將自己內心所有的慾望都化為言語表述」,這和18世紀法國浪蕩文學所要求的知無不言諷刺地相似。然而隨著現代醫學、精神科學及刑事司法的發展,維多利亞社會對「將性言語化」的多方鼓勵呈現出一個新的性話語政權,話語和沈默有了新的分佈規範:「談性不是越來越少,而是越來越多,但是說的方式不一樣了,因為能說的人不一樣了。」在此,傅柯紀錄了告解/自白式話語的普及擴散,它不再侷限於社會核心的教會,而以多種形式的坦承來講述「性」的「實情」。
我認為,傅柯指出的這個「告解/自白益趨科學化」過程,與我所研究的紀錄片訪談特別相關。這些轉變過程包括:(一)「誘發講述」在臨床診斷中的規範化:出現了各種問卷調查、問診、檢查、解讀症狀和癥兆、以及「講談療法」(talking cure);(二)因果預設:性被視為所有疾病和問題的危險源頭;(三)潛藏原則:認為性會透過壓抑和失憶把自己部分隱藏起來,不為被分析者和分析師所知;(四)詮釋方法:主體的敘述必須透過專家的詮釋才能解開真相;(五)告解/自白效果的醫療化。
專業醫學知識經常以風險、衛生、疾病和法醫話語在性工作研究中起著重要的決定作用。訪談者的詢問很積極的探詢受訪者的性實情,反而「植入變態」,也就是讓性工作者的工作(「賣淫」)被看成是她們身分(「妓女」)的真相。雖然在有關「性工作」的討論裡很難繞過「性」,但是這些紀錄片的訪談模式卻經常暗指性的真相總是被掩藏的,而且只有訪談者(也就是聽告解/自白的人)能把它們挖出來(「提問的那個人被假設本來是一無所知的」)。
這裡的描述和同性戀出櫃的權力動態實在太相似了。事實上,從LGBT和性工作社群共享的歷史──包括紀錄片在其編史中的作用──就可以理解酷兒和性工作者在斟酌應付互動式訪談時會很類似,它們都是既牽涉到展演,也同時牽涉到展演性:出櫃既是實踐自己的身份,也是描述這個身份——這使得觀看螢幕上告解/自白場景的觀影者既是紀錄片所指涉的對象,也是告解/自白的說話主體。
我認為,把同性戀和性工作放在一起討論是有意義的,因為兩者親密地共享著歷史、空間和社運經驗,事實上,早期曾經有那麼一段時間,「基」(gay)這個字同時指稱娼妓(gay women)以及都市風月場所中的其他居民。魯賓(Gayle Rubin)也釐清:「雖然性工作是一種職業而性特殊口味是一種性慾偏好,但是在社會組織的層面上,兩者具有某些共同特征:娼妓和同性戀同樣屬於性犯罪人口,性活動是她們被污名化的主要依據」。另外,史料收集者瓊安.耐澀(Joan Nestle)曾描述,在面對掃黃警察時,酷兒女性和娼妓往往共享同樣的空間與經驗:「1950年代末、1960年代初我在酒吧裡學習做女同性戀的時候,性工作者是我們世界的一部份,我們並肩坐在高腳吧凳上一起狂歡,一起做愛。那個時候,掃黃警察監視著我們的世界,而我們很清楚,臨檢是不會區分蕩婦和酷兒的。」
酷兒、跨性、和性工作者對抗警察騷擾和臨檢暴力的共同歷史,在沙弗爾(Melinda Cheauvert)的《性工作者團結起來:從石牆暴動到蕩婦遊行》(Sex Workers Unite: From Stonewall to Slut Walk)以及格蘭特(Melissa Gira Grant)的《扮演婊子:性工作的工作》(Playing the Whore: The Work of Sex Work)裡得到了整理和紀錄。她們特別突出跨性別性工作者兼STAR組織(街頭變裝行動革命者,Street Transvestite Action Revolutionaries)的創始人里維拉(Sylvia Rivera)和約翰遜(Marsha P. Johnson)在爭取酷兒、有色跨性、及性工作者有權抵抗警察例行騷擾時的重要地位。這兩位組織者的歷史觀點和運動參與史也都保存在紀錄片《圍欄以外》(Fenced Out)(2001)和《不必上心:瑪莎.約翰遜》(Pay It No Mind: Marsha P. Johnson)(2012)裡。此外,紀錄片《尖叫皇后:康普頓餐廳暴動》(Screaming Queens: The Riot at Compton's Cafeteria)(2005)在史料影像中夾雜著參與者的個人見證,重建了跨性女、變裝皇后和性工作者抵抗警察虐待的歷史抗爭。跨性導演兼歷史學家史塞克(Susan Stryker)也強調,口述歷史和LGBT史料是了解舊金山跨性及性工作者歷史和酷兒地理的重要資料。事實上,《尖叫皇后:康普頓餐廳暴動》點出了一系列促成跨性女、變裝皇后和妓女趨向政治化的因素,使她們將對性小眾的歧視及性工作者的生存問題視為基本的民權議題,並對警察的壓迫騷擾予以迎頭反擊。
為了強調男性性工作者群體在康普頓餐廳暴動和石牆暴動裡的重要角色,前男性性工作者金凱德(Hawk Kinkaid)指出:「現在,很多主流同志人口都迫不及待想把愛滋年代及LGBT平權運動的抗爭『洗白』,也就是把性產業中的男性性工作者掃到陰影底下,抹殺性工作者曾是包括愛滋解放力量聯盟(ACT UP)等運動中不可或缺的成員,否認各種形式的性工作曾是紐約西村之所以能夠與世隔絕而為基佬(gay men)提供保護的重要因素」。像金凱德這樣的作者指出了一個重要的區分:比較主流的男女同性戀政治主要聚焦於融入社會、爭取婚權及參軍權等議題;酷兒政治連線則集中於挑戰所謂「監獄-工業複合體」,這個複合體嚴重影響了酷兒人口的生存,特別是低收入的有色人種、移民、跨性女和性工作者(當然這些分類往往是重疊的)。我認為這些邊緣人口的共同歷史經驗和交疊的公共性文化,以及在爭取認可與編史政治上所進行的諸多辯論,都為我們以及本書在考證性紀錄研究(sexography)的發展或者分析有關性工作的「真實電影」時提供了不可忽略的重要脈絡。
我的前一本著作《含混與衣櫃》(Opacity and the Closet)已經對告解/自白式訪談的出櫃論述進行了內在批判。在本書裡,我將進一步聚焦紀錄片訪談中的性邊緣主體,探究他們如何斟酌應付這些訪談情境。這裡的「斟酌」(negotiation)是研究性工作時的關鍵字,不僅因為這個詞包含了與顧客斟酌交易或者斟酌評估風險,也因為這種主體需要時時與污名斟酌周旋(污名就是「管理敗壞的身分」)——包括與那些有著不同且可能相互衝突目的、總是提出預設既定立場問題的研究者周旋。
以下我將從幾個方面來定義性工作論述:「誰能說性工作的話語,說話人的位置和觀點,鼓勵人們談論性工作、收集並傳播這些話語的各種機制和措施」。這些機制的形式之一就是記錄片,而我希望顯示:把性工作紀錄片中的訪談場景「問題化」,將可展現傅柯式性佈局歷史的新維度。在我檢視的影片中,告解亭或診間沙發等等進行告解/自白的場域,被置換成主體與鏡頭之間的空間,以及受訪者與電影製作者之間的倫理空間或互動(axiographic)空間。不過,即使在紀錄片裡,展演也是無可避免的,因為影片製作者的求知意志——也是一種權力意志——會誘導受訪主體以特定方式展演自己,這正是魯什和莫林(Rouch and Morin)的「真實電影」實驗所展現的。我則想為鏡頭裡受訪主體的告解/自白展演和反告解/自白展演(例如《巴黎在燃燒》中Venus Xtravaganza的表現)提出一套理論;我想強調,沉默和言語一樣有其功用,這種話語的省略並不必然反映了壓抑,因為沉默或「含混」也可能構成一種抗拒,以反抗醫療及法醫話語的宰制、污名化、與強制。
對那些有興趣看到女性和性少眾的個人證詞被用於政治或史料用途的人而言,傅柯對告解/自白的獨創批判可能會令人望而生畏或構成阻礙。可是我想指出,傅柯後來在講授「仗義執言」(parrhesia)概念的課程裡對「說真話」活動進行了新的思考,這是一個潛在的另類方案。(當然他也承認,當古希臘哲學家剛開始提出這個坦言概念時是將女性和奴隸排除在外的)。我認為,當性工作者願意冒險批判權威(例如警察、立法者、和訴諸司法的女性主義者)時,她們體現了當代的仗義執言範例。無懼言論的潛力正存在於這些與妓權運動連結的自省式女性主義紀錄片中。
關於性工作的批判民族誌
除了傅柯外,我的知識來源還要感謝妓權運動的組織者與倡議者。她們努力挑戰性工作污名,干預目前流行的「人口販運」霸權論述,並積極參與有關性工作者生計和存在的無休止「辯論」。這些運動份子不僅鏗鏘有力地發聲,也主動檢視研究人員,透過跟進學習來對辯論的內涵進行反思。
我深知,使用「性工作者」、「商業性服務」這些字眼就會被視為表達了一種黨派立場:也就是說我支持性工作者對性工作除罪化的訴求,支持性工作者得到作為勞工和社會成員應有的尊重。反過來說,如果我使用「妓女」、「被拐賣的女性」、「現代奴隸制」這些詞語,那很明顯的,我站的立場會貶低「受害者」的主體性,會把賣淫等同於本質上的虐待、剝削和作踐(常被定義為「對女性的暴力行為」,對男性性工作者則視而不見)。細微的語言差別常會造成實際的影響,例如:「禁娼主義」(prohibitionism)比「廢娼主義」(abolitionism)更為精準,但是後者聽起來就比較高尚,而且不會那麼明顯的和當年失敗的禁酒運動相連或分享同一段歷史。
性工作辯論的定調本身也造成一些虛假的二分。杜司馬(Doezema)就注意到,國際間關於性工作的辯論創造了「自由選擇」和「強迫受害」的虛假二分。在現實裡,很少有人符合任一端的描述,而且我們還需要考慮貧窮女性、性別不馴的年輕人和移工們究竟可以有多少人生選擇。許多性工作者和性工作研究人員堅持,一個人可以支持性工作除罪化但同時反對人口販運,他們認為把性工作和人口販運混為一談,不但不利於相關人口的現實與經驗,也奪走了女人「主動同意」的能力。不少運動人士和研究性工作、性產業、非正式部門經濟、以及移工的研究人員也針對國際法律和政策框架,指出把性工作和人口販運混為一談造成的種種問題。
非性工作者身分的學術工作者常常號稱自己有專業知識來談性工作者的生活和勞動條件,這已經被格蘭特(Grant)徹底批判過,在此我不想重蹈覆轍。相反的,我打算呼應格蘭特的呼召來研究性工作辯論如何被中介,特別是紀錄片在此中的角色。紀錄片導演是從什麼樣的立場來試圖說服觀眾在性工作刑事化或除罪化的辯論中站立場呢?一般來說,不在辯論中表態,往往會被視為懦弱;正如巴特(Barthes)所言,在好辯的文化裡,採取中立是「壞形象」。可是,拒絕踩進高度道德化的辯論,以便指出其侷限或者弊端,也有幾分道理。霍朴林(David Halperin)就曾讚揚賽菊蔻(Eve Kosofsky Sedgwick)運用傅柯的方法來策略性地分析恐同話語,她鼓勵人們「暫時退出大局,以便在局外看清這個遊戲的整體規則,檢視己身所處的整個策略情況:這個遊戲是怎麼建立起來的?照誰的規劃?對誰最有利?對哪些玩家有哪些影響?」霍朴林指出,同性戀是天生還是後天的病因學討論就只會分散注意力,讓人不再去處理當下同志公民權的問題。當年在墮胎議題上,支持胎兒生命權亦或支持女性選擇權的兩派人馬一旦聚焦辯論生命是否從受孕那一刻開始,就偏離了挺「選擇權」的運動者想要處理的女性生育權問題。同樣的,娼妓議題也很適合用恐同論述的類比來理解:由於性工作者的聲音沒有被賦予同樣的道德權威,關於「娼妓」的抽象道德辯論常常也分散了我們在處理現今性工作者民權問題上的注意力。就像賽菊蔻的分析構成了霍朴林的模範,格蘭特對性工作「辯論」中權威話語的策略性分析也是我的模範。我們必須將廢娼主義者視為這場根本就被操控了的遊戲中的「玩家」(她們藉此可以獲得捐款和資助)。基於這種不平等的局面,我寧可照色瑞芬(Olive Seraphim)同時向反娼和挺娼女性主義者發話的文章〈 女性主義者如何成為性工作者的同盟〉(“How to Be a Feminist Ally to Sex Workers”)的建議,將自己定位為盟友。
由於我關注的是時代精神(ethos),對只訴求情感(pathos)保持懷疑,因此我會盡可能直接引用性工作者的話,不管是從編輯過的紀錄片裡引用,或是引用妓權運動者部落格和推特上傳播的性工作者對媒體再現的批判。馮克(Marijke Vonk)曾針對一位荷蘭反娼紀錄片製作者寫道:「我認為梵登伯格(Jojanneke van den Berge)最大的錯誤就在於她以為性工作者會保持沉默,以至於聽到性工作者說話時,她似乎真的大吃一驚,根本無法保持冷靜。以前,你可以胡說八道,撒著各種關於紅燈區的謊,並試著替那些可憐的、無權無勢的女孩說話,那些不符合被動受害者角色的性工作者則被完全忽略。但是隨著推特和其他形式的社交媒體出現,性工作者有了一個說話可以被聽見的地方,她們的聲音還真是蠻大的!」(我會在本書結語討論這種新的強勢介入。)
我們可以將那些賣性者的話語和俄格斯丁(Laura Agustín)所說的「社會行動者」(社工、政策制定者、非政府組織)的話語做個比較。俄格斯丁的寫作徹底刺激了我對研究人員作為社會行動者的思考,她的《邊緣性:遷移、勞動市場和救援工業》(Sex at the Margins: Migration, Labour Markets and the Rescue Industry)炸毀了幾個迷思,(一)賣性與其他工作完全不同;(二)賣性的移民都是無力的受害者;(三)眾多要拯救賣性者的人都不是出於私利(然而「那些號稱援助者的人經常一手譴責邊緣化,一手積極再生產邊緣化」)。俄格斯丁檢視了多種互相競逐的話語,包括廢娼主義、原教旨女性主義、救援、合法化、充權、朋輩教育、和醫療化(例如愛滋病外展和「風險」話語),也處理了主流媒體如何過度簡化性工作者的生涯故事(「在那個名為『人口販運』的受害話語中,性產業中的女性都被被迫的,而賣性的男性與跨性別的經驗則被徹底忽略)。
我在本書中特別關注主流之外的媒體,以便部份彌補主流敘述對LGBT性工作者的忽略,也凸顯紀錄片不僅可以介入這個「道德淪亡」的領域,也可以是一種反省式的民族誌。俄格斯丁曾就處理人類學知識生產上的道德問題提出過一個她稱之為「向上研究」(studying up)的解決方案,呼應了納德(Laura Nader)的呼籲:「去研究殖民者而不是被殖民者,研究權貴的文化而不是無權者的文化,研究富裕文話而不是貧窮文化」,這也包括了注意並且問題化研究者本身的動機和關懷。在此,我想把這個論點延伸去研究那些製作(和消費)性工作民族誌影片的人,並且詢問:誰在說話?向誰說話?以何權威?
在《講性/愛故事》(Telling Sexual Stories)一書中,普拉默(Ken Plummer)反省了自己所做的性多元社會學研究,並且提出一個大問題:「為什麼人們願意在訪談中提供性生活故事資料(或者說,為什麼我會想要知道?而讀者會想要讀?)」普拉默於是提出了幾個不同的角色和活動,它們都直接相關我將要如何分析性工作民族誌電影(即「性紀錄片」)訴說性故事時的「象徵互動」:
(一)性故事的生產者:展演自己故事的敘述人。
(二)第二種生產者:以利誘、教導或強制去挖人秘辛者(the coaxers, coachers, and coercers)。這些聆聽者和發問者有著調查、訪談和審問的權力,並且在轉變其所聽聞的故事的性質上扮演重要角色(譬如在當中尋找病態或正常)。
(三)性故事的消費者、讀者和聽眾(例如喜歡看我書中提到的那些特定主題紀錄片的人 )
我發現普拉默這些批判問題和社會框架在思考涉及徵求性邊緣的故事的倫理問題及政治問題時尤其有用,而他對研究者求知慾的好奇也啟發了我的研究進路。
俄格斯丁提醒研究者,她所期許的商業性行為文化研究「不太可能是由學術人士向參與受訪者直接提問『你為什麼要做這一行?』(買性、賣性)」。「當研究對象是被邊緣化、污名化、刑事化的主體時,就需要三思是否使用直問直答的方法,這不僅是因為直問可能會被視為粗魯,也因為所得到的答案很可能是有保留的」。其他學者也注意到研究者向性工作者的提問有其侷限,譬如莎氏(Shah)就注意到關於緣起的問題(「你是怎麼開始做這行的」)「在商業性行為的研究和新聞報導中無處不在」,而這類問題使得性勞動持續被視為極端特殊。莎氏認為我們需要解釋「娼館性工作者的研究疲勞……研究者年復一年來來去去,問的都是同樣重複的問題」,這還不包括專門研究紅燈區的研究人員和非政府組織工作人員(這也是我想對抗的慣例)。此外,威爾敦(Jo Weldon)也觀察到其脫衣舞同行和其他性工作者的研究疲勞,她們經常面對的是預設了個人被虐待史、被強迫史的整套問題,很少會被問及個人的金錢或經濟動機(這證明了在美國文化裡談錢要比談性難)。
「提升意識」也不是一個價值中立的活動。格蘭特在接受性工作博客「奶與屌」(Tits and Sass)的博主賽門(Caty Simon)訪問時就明確地指出了問題:「『提升意識』最大的問題在於誰擁有權力和資源來主宰整個對話」。格蘭特還討論了「難以啟齒」(unspeakable)這個虛假的修辭,她認為把高度敏感的性議題當成「沒人在談」其實是示範了傅柯所說的「說話者的利益」(speaker’s benefit)——只在那些有能力講被壓抑的性議題的人身上才會積累真理價值。傅柯想展示的是,壓抑只是圍繞著性議題的諸多複雜政治策略的一個而已。
畢竟,說同志、性工作和跨代性是被壓抑或是禁忌的主題,那只說對了一半,事實上,這些議題通常也是生產力極高(而且有利可圖)的領域,是各種公共話語、政治干預、媒體瘋迷、和「眾所周知」(knowingness)的聚焦場域。賽菊蔻和慕恩(Michael Moon)曾把「眾所周知」定義為 :「關於同志(gay)生活、歷史、壓迫、文化和性行為的資訊存儲庫,主流文化一方面貪婪地吸取這類知識和故事,另一方面卻堅定的否認它們存在」;「眾所周知」「為那個自命極端容易被冒犯的純真大眾收藏著各種預設立場、隨時否認、不被表明的知識」。我認為,圍繞著性工作的「眾所周知」也是如此。這種「公開的秘密」所佔據的知識論優勢,或許最適用於性工作、同性戀、和青少年的性,因為這些領域裡充斥著在「祕聞」的封印下瘋狂流傳的眾多知識和各種形式的「眾所周知」。我研究這些主題的目的就在於以批判的酷兒角度去質問這些紀錄片採取怎樣的手法來平息(或掀起)圍繞禁忌性主題的爭議、醜聞、或聳動,我想要了解他們為什麼會堅信應該用真相的姿態來討論和呈現這些禁忌主題。
我覺得問題不僅僅是「打破沉默」和「發聲/宣示」,而必須也注意到:哪種故事才找得到聽眾?這些故事又服務了怎樣的意識形態目標?許多性工作運動份子及倡議者都注意到:廢娼人士習慣於把她們不想聽的故事(那些無法符合特定女性受害敘事的故事)視為「虛假意識」、「被洗腦」(或流行心理學所診斷的「斯德哥爾摩症候群」)的證據,或者訴諸父權陰謀(「皮條客」在為他們發聲)。但是有些時候,那些想要廢娼的人何嘗不是同樣的透過別人發聲,畢竟,哪些故事可以被聽見、可以得到媒體傳播,經常是頗具選擇性的(只有「受害」和「倖存」的故事才會被選中)。
我對這些辯論最有興趣的就是它們階序分明的論述框架。就以一部加拿大國家電影局的早期真實電影,由克萊恩(Bonnie Klein)執導的紀錄片《無關愛情:一部關於色情的電影》(Not a Love Story: A Film About Pornography)(1981)為例,對這部片子的批判集中在銀幕上電影製作人「走上發現色情的夜晚旅程」,以及她那曾經做過脫衣舞娘的嚮導翠思(Linda Lee Tracy)之間的操縱關係。沃梧(Thomas Waugh)就注意到兩人之間的明顯階序:「前性工作者翠思被放在再現行業的位置上,而片中的學者則在報導式訪談中演繹著分析和論證的角色」,沃梧因此總結:「在這個過程中,女性主義的民主理想被犧牲掉了」。還有,這部片子本身也無法規避它本來想要檢視的偷窺和色情框架,因為它自己也將驚恐與引誘混合,「在觀影的同情感受中偷渡了某種性興奮」。這部紀錄片非常值得研究,在過去也已經被沃梧、里奇(B. Ruby Rich)、威廉斯(Linda Williams)及赫斯特(Helen Hester)等人徹底批判過,然而片子所凸顯的問題對我的研究而言仍然很有意義,也會在接下來的章節中討論:(一)性工作者作為行業再現以及知識分子在報導式「專家」訪談中的階序分佈;(二)誰可以就性產業直接表述;(三)反色情(anti-porn)迎合了偷窺慾、色慾、以及挑逗夾雜著恐怖,結果很諷刺的生產出性工作者「被動客體」的視角。就像夏恩(Charlotte Shane)指出的:當廢娼主義者試圖詆毀既做性工作又是運動者的人時,說她們「太優勢」不能代表所有性工作者時,「那其實只是複製了自己平時快速批判並且投射到嫖客身上去的權力動態——也就是說性工作者只是商品而不是人,只是無聲的東西而不是具有回應能力的行動者。」
溫斯頓(Brian Winston)曾經將紀錄片中一種特殊的「受害者傳統」問題化。在這個傳統中,「受害者會被視為紀錄片的中心主題」,其中一個手法就是把「性工作中的少女和女人混為一談」而形成幼兒化(infantilization)的趨勢。屢獲殊榮的主流紀錄片《生于紅燈區:加爾各答紅燈下的孩子們》(Born into Brothels: Calcutta's Red Light Kids)雖然明顯宣揚藝術充權(「有照相機的孩子們」),但是實際上卻展現了聚焦兒童的救援論述有著巨大的影響力,片子的獲獎地位也顯示在紀錄片「受害者傳統」和自命道德的廢娼主義論述中什麼樣的內容才可以被接受。當代反對販運人口的媒體影片中,那種對兒童賣淫的可怕現象灌注強烈情感的做法,正是杜司馬所追溯的維多利亞時期禁娼主義的遺產,只不過在互聯網時代,本來流通的「白奴隸」語言已經被《販賣鄰家女孩》(Selling the Girl Next Door)這樣的節目更新了。
想要挑戰甚至「斷電」當下「性販運」的霸權話語,就需要運動份子們發展出來的重要批判工具,而酷兒及跨性女性主義者和妓權運動都已經展示了由理論、概念、和策略並肩集體所組成的這個工具箱可以提供許多用途。這些理論工具包括:對享有特權的「眾所周知」、不同形式的污名化和恐懼進行批判;對酷兒「出櫃」(outness)的意義和用處提出政治分析 ;強調性行為和認同有所區分很重要;呼籲需要理解性別展演及交織性之重要性;認識賽菊蔻「人人皆不同」的格言背後驚人的複雜性,因為人們極可能賦予同樣的性行為非常不同的意義;理解傅柯所謂「反話語」(reverse discourse)論述策略,他認為我們不該只是對反對的話語作出內容的逆反,而應該對話語本身採取更具策略性的分析及挑戰。
然而我也很注意女性主義與酷兒理論的普遍主義/反普遍主義辯論,以及將這些思想運用到非西方社會時可能形成的殖民主義意涵,我將會在稍後關於印度及中國性工作的篇章裡處理這些問題。我跟隨劉奕德的看法:問題不是「為什麼中國需要酷兒理論」,而是「為什麼酷兒理論需要中國?」劉氏的解釋說:「能在中國脈絡裡實踐酷兒理論,這顯示批判性的注意在地知識與關切,不一定立刻導致對『酷兒』的徹底排斥;反之,它顯示『酷兒』內涵可以持續地被『中國』所包含的東西擴大、增補和修改」。本書因此會著重探問電影誌作者們也在試圖處理的跨文化翻譯、民族誌、與自我民族誌、東方主義與「自我東方主義」等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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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先前的篇章中,我標示出紀錄片製作人在製作與性工作及性工作者有關的電影時,有些時刻反思不足,但是有些時刻在倫理上卻有著非常成熟的反思。我覺得我有資格說明為什麼我作為一個本身不是性工作者的酷兒理論家會被這個主題所吸引(我也很清楚研究者的規劃如果不把性工作者的需要和聲音放在優先位置所可能造成的傷害)。我在別的文章中已經用泰勒(Fred Barney Taylor)關於狄蘭尼(Samuel R. Delany)和紐約市性的亞文化的紀錄片《博學家》(The Polymath)去呈現「紀錄片作為空間記憶」的概念(不遺忘、不失落),也指出紀錄片有潛力可以作為武器去抵抗恐同勢力對酷兒世代的撕裂,以及愛滋病和仕紳化所造成的歷史及文化集體遺忘。同樣的,我現在這本書就像庫爾怡(Query)那樣,企圖了解酷兒和性工作者親密共享的空間及運動策略史,把紀錄片當作一種可能的文化記憶技術。今日對「基」這個詞的使用(過去曾經指涉娼妓)是一種集體失憶,而寫這本書就是我對抗這個失憶的作為。
在當下這個歷史時刻,主流的同志(gay)、跨性別及女性主義運動都有被「體面政治」主導的危險,因此,我和其他本書引用的作者都再度感受到我們迫切需要認識性工作者在這些運動中曾經有過的歷史角色,同時我們也必須意識到「體面政治」也會對性工作者社群及機構形成影響。作為一個在媒體研究領域裡與性工作者結盟的酷兒,我經常以迪特莫爾(Melissa Hope Ditmore)的叮囑提醒自己:「前進的道路就是聆聽性工作者的話語,問她們什麼才是對她們真正有用的——無論是法制改革、學術研究、或其他方面——並且提供建議,支持性工作者的需求而不強加其他規劃。」
本書討論過的每部影片都代表了性研究紀錄歷史上一個特定的時刻:或者是無休止地抽取性真實的自白歷史,或者是透過反思批判來抵抗這種自白技術的歷史,或者是紀錄片特色被用來服務自白或反抗自白的發展軌跡史。在討論這些影片時,我會考慮它們能夠提供多少抵抗或其他出路,來取代自白論述或者格蘭特所謂的「監禁之眼」(carceral eye)和 「對娼妓的想像」(the prostitute imaginary)。格蘭特想要做的就是:「與其凝視性工作者,倒不如轉向有關娼妓的狂想,因為這些狂想已經佔據了、迷魅了那些想要廢除、控制性工作,或從性工作獲利的人。」
回到我在〈前言〉中提過的問題,我希望本書展現了利益和愉悅是如何交織在對性工作的影像探究中。紀錄片對知識的熱愛一向被當成是理智的、冷靜的,一旦揭開研究者觀看和聆聽主體講性時自己內心所包藏的狂想、嗜慾和慾望,紀錄片就被質疑了(也被酷兒化了)。影片製作人或許可以選擇包含或排除那些在訪談詰問中精心設計要求受訪主體揭露、公開、說明自我的「特殊安排」(bracketing),不過我希望大家記得在民族誌紀錄片《巴黎在燃燒中》中辣吻姬(Pepper LaBeija)反問製作人利文斯通(Jennie Livingston )時的訕笑聲:「你想要我說我是誰和其他諸如此類的話,是吧?」
我選擇討論帕索里尼(Pasolini)、格羅迪亞(Grodecki)、高斯(Ghosh)、崔氏(Cui)、安諾(Anno)和庫爾怡(Query)與富爾納里(Funari)的作品,並不是因為我想要從中選出誰的電影技術最為「正確」(反正他們之間的相似性都很高),而是要讓他們的做法看起來更為怪異,更能夠開放接受批判,而不是想像每種情況的談性、性言說,都構成一種從控制和監視中得到的解放。
性工作影片代表了整體性佈局中另一圈的權力和愉悅迴路,這是我們從19世紀繼承而來的性記錄計畫,到目前還無法擺脫。然而,正是因為我希望甩掉我們想要解讀「性」這個普世祕密的強制衝動,因此我在本書中也舉出,諷刺、逃避、抵抗、仗義執言、含混、虛構化、後設化都可以作為一系列另類方案,來取代自白的話語霸權。我認為這些另類方案特別在酷兒和性工作的運動記錄片中存在。這可謂是我提供的「劇情轉折」。